饮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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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在丹恒被处蜕鳞之刑的时候去见了他一面。 我是你生命中最后一个过客,最后一场雪,最后一个寒冬。 ———— 战事传来的时候,景元失控地打碎了杯子。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捏了捏眉心,问道:“你再说一遍,饮月怎么了?” “饮月君和应星叛乱……制造了丰饶孽龙!将军,请速下命!” 景元的呼吸停滞一瞬,大氅一甩便飞奔到瞭望台口。 远处鳞渊境上乌云密布,黑红的孽龙正向下口吐火雨,惊叫声和哭泣声传入景元的耳朵。他闭了闭眼睛,心中一片麻木,不知作何感想。 他听到自己冷静地下令,一队去组织疏散,一队去捉拿饮月和应星,剩下的人联合云骑去抵御丰饶孽龙的攻击。 神策军有了主心骨之后便有条不紊,立刻列队整合,分头行动。 景元赶到的时候,丹枫呆呆地站在一片火海之中,望着天空中的黑红色孽龙。烈火将他的衣摆灼出一片片火星,他宛若未觉。景元看到镜流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她用剑弹开落下来的火雨,向他们的方向赶来。 景元扑灭他身边的火,赶到他身边。那个龙的特征让他感觉到熟悉,又不敢确认。他颤抖了,问道:“丹枫,你做了什么?那是什么?” 丹枫看着他,青绿色的眼睛如同死去一般。 这仿佛验证了他的猜想。 景元的眼前一黑。 一切预兆都伴随着这个结果的出现连接成线,一颗一颗串成线索。 丹枫与应星不正常的密切来往、避开他们去看望白珩尸骨的举动、还有丹枫望着他时那种复杂、愧疚和决然。 景元从来都知道自己不是丹枫最重要的人,他与丹枫靠得很近,但是又离得很远。 他忽然又想起那晚丹枫望着他,似乎想要倾诉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如果他再追问一句,会不会就不是这个结果。 镜流气得手指都在颤抖,她双目欲裂,一下竟回不上气,她几乎癫狂,身上出现魔阴附身的征兆。 “你怎么能……你怎么敢?!” “师父!凝神静气!”景元抓住她,焦急道。 镜流闭上眼睛。这是她拿剑几百年来第一次感到握不稳手中的剑。 “丹枫,我真想一剑杀了你。” 镜流说道。 她撕下衣角,蒙住眼睛,努力平复着呼吸。 “景元,丹枫,你们保护好下面的人民,我去……我去对付孽龙。”镜流的声音有些不稳。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景元一边安排神策军和云骑军的行动,一边迷茫。 丹枫驱动云吟法术,在天空中用海水结成屏障,铺天盖地的火雨砸在屏障上,砸出一道道裂缝,又被丹枫召唤出新的海水修复。 他瘦削的身影撑起了一整片罗浮的天空。丹枫确实是这样的,这样强大,这样温柔,也不怪那么多云骑和持明不愿相信他做出这般形同叛乱的事情。 景元抬起刀,麻木地切开遗漏的火球。 上方的战争并不容易,镜流要面对的是从白珩尸骨里诞生出的恶龙,她的剑依然快如霜飞,然而每刺下一剑,她的眼眶就越红一分。 席卷的水流帮她束缚住孽龙的身影,那是丹枫在协助她。 这一刻恨和悔还有毁灭的欲望一同到达了顶峰,她恨不能将整个世界都拖去陪葬,但是她不能。她听到孽龙的嘶吼,那不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那不是白珩。 她的心在怒吼悲叹,手中的剑却没有停下。 孽龙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嚎,落了下去。 景元看着那从天上掉下去的黑红色的龙,一时竟分不清自己作何感受。他看向丹枫,丹枫也看着那龙的身影,如同心死。 叛乱的源头平息,而主谋也应当迎来他的结局。 “饮月君,您配合一下。”云骑拿着镣铐,走到丹枫面前。前面的人在好言相劝,后面的人已经拿起武器,如果他不配合,即便是丹枫他们也会对他刀剑相向。 丹枫没有动,就在云骑忍不住想要出手的时候,景元抬起手。 “给我吧。”景元接过云骑手中的链锁。 他走上前去,云骑跟在他的身后,握紧武器,防止叛徒暴起。 景元拍了拍丹枫的肩膀,抬起他的手,将他的两只手腕收入锁中。丹枫没有反抗,像是失去了灵魂的人偶。 “留一队在后面跟着,我押解他回去,其余人尽快救助受困的人。”景元冷静吩咐道。 景元牵着丹枫手腕上的锁链,走在前面,避开来往的人群。 他没有说话,丹枫也没有。 一道道刺眼的目光向他身后的重犯投去,那些憎恶痛恨的目光,让景元心中一颤。 丹枫本是被万众瞩目,在鲜花与喝彩中被称为英雄。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景元悲哀地想到。 “你这个叛徒!你害死了我的家人……我们熬过了布离人,熬过了毁灭令使,可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崩溃的人们冲着丹枫大吼,捡起脚边的石头向他丢去。 周围的云骑将愤怒的人群拉开,景元站在丹枫面前,冷声道:“无关人员退开。” 被拉走的时候,那人愤愤地回头,唾了一声。 “对不起。” 景元听到丹枫低声说道,声音迷茫,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忍住回头的欲望,加快了步伐。对于丹枫来说,在这里每多呆一秒,就是一秒的痛苦。 景元回去的时候,应星和镜流也已经缉拿关押。应星被丰饶的血rou污染,魔阴入体,双目混沌,嘴里不住地呢喃着听不清的话,如同疯魔,哪里还有天才应星的样子。镜流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双目紧闭,已经出现魔阴的预兆,尽管武器已经被收走,那周身骇人的气质还是让云骑握紧了枪。 景元压着丹枫过来的时候,任谁都想不到声名赫赫的云上五骁剩余的四人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团聚。 多么讽刺,多么悲哀。 “饮月……瞧你做的好事……瞧我做了什么……”应星看到丹枫的时候几乎暴起,他的眼睛泛着红光,那炽烈的恨意让景元心中一颤。 “玷污死者血rou,私自研究禁术,毁灭半个仙舟,饮月,应星,好,你们真厉害啊。”镜流大笑出声,声音尖锐,“为什么让她死后也不得安宁?” 丹枫沉默不语。 他好像已经死去了,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空洞的骸骨。 景元忽然感觉很疲惫。一日之内整个天地都颠覆了,曾经的挚友和挚爱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友人之间刀剑相向,沾染彼此的血。仙舟被毁掉了一半,不说几乎夷为平地的陆地,直面火雨的古海损失更为惨重。 海中的持明卵,恐怕十不存一。 他看向丹枫,这是他一手酿造的灾祸。 景元听到自己仍在冷静地下令,将三人分别关押,等待后期调审,又一条一条安排赈灾救援。他的意识却十分抽离,恍惚如同在梦里。 如果真是一场荒唐的梦境多好。 可景元知道不是。面前的惨状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不能沉浸在悲伤里,所以他只能抛掉所有懦弱的幻想,逼迫自己振作起来。 他一瞬间就成长了,成长到一人背负整个罗浮的模样。 可惜他最希望的见证人,却是点燃他这挫骨般成长的引信。 ———— 无月之夜。 距离那场动乱已经过去一周,最艰难的时候总算是将将过去。景元独坐在廊下,眼下一片青黑。 他已经许久未曾休息,是下属担心他忧虑过度,才强硬地请他歇息。无事可做,景元本以为能浅憩片刻,可惜闭上双目便是满天的火雨,漆黑的孽龙,坠入魔阴的应星和镜流,以及失魂一般的丹枫。 扯着他心口钝痛,如同刀割。 于是他取了一坛酒,自饮自酌。辛辣的烈酒入喉,很快就将胃道灼出微微疼痛的感觉。上一次饮这酒,对面坐的还是丹枫。 如今能与他饮酒的都锒铛入狱,只能与月共饮,可惜今夜月色似乎也不愿安慰他,一直闭门不出。 他忽然想到许多年前,他与另外三人初见的时候,他跟在镜流的身后,被介绍给她的友人们。白珩最为热情,上来与他问好;应星看着他上下打量,挑眉嘀咕;唯有丹枫,只看了他一眼,便不甚在意了,似乎他是什么无关紧要的路边小草。 他早便听说过龙尊饮月之名,他的强大让许多仙舟人憧憬,丹枫也确实如同传闻中一般傲慢冷淡,没有什么能被他望进眼里。只是景元也没有想到如此强大的人,竟然是这样一副清秀的青年模样。 景元礼貌地问了好,就没有了别的举动。好在有白珩的调和,才不至于太过僵硬。 景元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真冷啊,只是靠近就会被冻伤。 他并不在意丹枫冷淡的态度,倒是白珩经常会抱怨说丹枫太冷了会将景元吓到。 丹枫默默地听着,然后疑惑地看过来。只是这疑惑的目光看起来倒像是威胁和问罪——不熟悉的人很难辨别他的神情,景元也是后面才逐渐明白丹枫细微不同的神态所代表的情绪。 那时他才明白丹枫并不是难相处的人,只是他强大又冷淡,所以几乎无人能被他当成友人罢了。 憧憬吗,自然是憧憬的。 只是佳人如月,至高至疏。 那一夜的慌乱是阴差阳错,是月亮忽然的晦暗……让他短暂地拥有了一瞬。他从未想过要摘下月亮,只觉得他就这样清清冷冷地照着便好。 可是月亮将要熄灭了。 酒意上头,世界仿佛都天旋地转。景元眯着眼睛,撑着下颚。他的呼吸都带上了酒气,眼前朦胧一片。他看到丹枫坐在他的对面,端庄地端着酒杯,矜持地小口啜饮。白珩在旁边叽叽喳喳,抱着镜流不停地说着什么。应星偶尔附和一声,一边和丹枫说话。 丹枫抬起眼,看向他,仿佛在问他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狼狈,为什么不加入他们的对话。 景元怔怔地看着,如隔千山万水,如水中泡影,一碰就碎。他笑了一声,向着丹枫遥遥举杯。 ———— 两人的判决很快就下来,景元在其中斡旋良久,也仅仅只能起到微薄的作用。十王司独立于六司之外,所以即便是景元也很难插手,再加上持明的长老陆续过来施压,希望能获取饮月的审判权,事情就越发棘手。 已经成为仙舟将军的景元也许能在持明面前有几分薄面,但无法改变持明长老的想法——景元知道他们觊觎着被丹枫和应星完善的化龙秘法。 因为从孽龙的尸首之中,诞生了一枚持明的卵。不属于任何持明的、一枚全新的卵。 从灾难与尸骨中诞生的新生命,多么讽刺啊。如果这也是丰饶对他们的作弄,那么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冲击比任何药王秘传的打击来的更大、更让持明人心浮动。 持明一脉人丁凋零只减不增,长老们怎么会放过这求生的微光。 而制作出这一切的丹枫,自然被当作开门的钥匙,如果不是景元在其中阻拦,恐怕十王司也会被他们渗入。持明长老恨极了景元,却只能在那笑脸和挑不出毛病的话术中败退。 景元站在十王司的门口,微笑目送持明长老离去。 “真是帮了大忙了,将军。”看守的人舒了口气,礼貌寒暄道,“我们不好拂了他们的面子,毕竟他们给出的理由实在合理……要拷问重犯饮月,说什么这是持明内务,不必让罗浮人介入……谁不知道他们另有所图。” “欺软怕硬,这群人也只会这样了。”看守嘲笑了一声。 景元叹了一声。可惜傲慢的持明从来都不知道他们向来瞧不起的短生种是怎样惊才艳艳之人,也不知道完善化龙秘法的本是应星。 “辛苦了。”来自将军的慰问让看守受宠若惊,只是下一刻便知道这裹着糖衣的炮弹并不好接。 “我也确实想要探望一下重犯,可否行个方便?”景元笑眯眯地问道。 “这……”看守有些为难。 “放心,我也知晓你的难处。他们虽已定罪,但还没有下狱,因此即便你放我进去,也并非不合规矩。况且我身为罗浮的将军,也有权审问叛徒。”景元好言说道,笃定的样子让看守不确定起来。 他们低声交谈了一会,犹豫再三,还是让开了一条路:“那烦请您速去速回。” 漆黑的大门在景元身后关闭,他脸上挂着的笑容也隐入黑暗。他看着大门内深不见底的阴影,似乎有什么噬人的猛兽要从中冲出,将他撕得稀碎。 然而他又惧怕什么猛兽呢,他早已无坚不摧。 ———— 见到丹枫的时候,他正被数不清的锁链捆住,坐在牢笼中央。 曾经高洁遥远的饮月君如今形容狼狈,神色灰暗,永远整洁的衣服皱地乱七八糟,长发铺散在地,眼底满是淡淡的青黑。听到景元的脚步声,他没有抬头,只是侧过了脸,似是不愿看到景元。 他的回避让景元的动作顿住了。 景元沉默一会,心脏抽动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开口:“外面下了好大一场雪,直接淹到人的小腿,罗浮好多年没有这样的大雪了。云骑军专门有一队去清理积雪,即便这样也没有清理过来。” 丹枫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别苑的门都快要被淹没,仆从说刚天亮的时候,门被雪淹没,根本推不开,只得差人从外面将雪铲掉,这才开了门。” “医馆近些日子生意火爆,人手都不够用了,药师直接做了好多断骨膏放在门前让人自取,价格不菲可还是席卷一空。” 他双手搭在围栏上,丝毫不介意上面乌黑的不知道是锈渍还是血渍的东西沾染他洁白的军服。 景元又开始说起最近平息的sao乱,繁琐的救灾和换了血的班底,像是聊家常一样,一件件地说道。似乎忘记面前这是一个应当被处以极刑的罪犯,早已不再是他的好友、持明的龙尊饮月君。 他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当上将军之后更是言辞谨慎。也许是太久没有与人倾诉,乱七八糟的烦心事积压在他身上,如今面对曾经的挚友倒是一句一句说个不停。 他说了很久,丹枫都没有什么反应,像一尊冰冷的雕像。再多的话都有说到头的时候,他咽了咽,让唾液浸湿干痒的喉咙,无奈地笑了。 “你还是这么不爱说话,之前的你还会给出回应,现在倒是让我像个伶人一般独自演出了。”他撑住围栏,笑道。 丹枫终于抬起了头,他的面色苍白,如同冰雪覆面,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他开口,似乎太久没有说话了,让他不知道如何开启声带:“你还好吗?” 景元怔住了,随即笑道:“吃好喝好,还坐稳了将军之位,也算还好。” 丹枫点了点头:“那便好。抱歉,拖累你了。” 景元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抑制不住的愤怒和哀伤如同浪潮一般冲击着他,他岿然不动,脚下却已经开始颤抖。 此时他不知应该说我宁愿你将我彻底拖累下去,还是说既然知道是拖累为什么还要做那样的事。 最终他平复了一下呼吸,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感到眼眶酸涩了一瞬。 “你的判决已经下来,我想你也应该明白,即便是你,做出这样的事情也罪无可恕。”景元看着他,说道。 丹枫点头。他平静极了,生死在他面前已经如同一边。又或者说,他在孽龙升天的那一刻已经死去了。 “你还有什么未尽之话,或者是什么未做之事,或许我可以帮你。”景元冷静下来,说道。 丹枫开口:“那就请……罢了。已经无用了,是我无颜面对他们。” 他摇了摇头,换了一句:“那就请将军,不要再来看我了。” 景元愣住了,他想过许多要求,没想到竟然是这个。 “为什么?” “蜕鳞之刑是持明对罪人最重的刑罚,受刑者会被强制褪掉所有鳞片,场面恐怕令人不适,还请将军回避。”丹枫平静地说道,仿佛在说事不关己的事。 景元握住栏杆的手骤然收紧。 他沉默了良久,如同过了百年,终于苦笑一声:“丹枫,你有时候真是温柔到残忍。” 丹枫没有接话,他或许明白景元的心意,又或许不明白,只是现在都不重要了。他继续道:“蜕鳞之后,丹枫便从此消失,不管罪孽还是功绩,理应抹削。但若不能平息众怨,永久囚禁也好,再次蜕鳞也好,一切听十王司安排。” 手腕粗细的铁栏被景元握得近乎变形,他垂下头,长长的白发盖住他的眼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到他的嘴角颤抖了一下。 他以为他早已无坚不摧,可为什么在丹枫面前,每一句话都让他心如纸糊,刹那间被击得千疮百孔。 良久,他开口:“好。” 护卫的脚步声提醒他探视的时间到了,景元看向牢中的他,想要将他印入视网膜中。丹枫忽然抬起头,看向了他。 四目相对的时候,景元狼狈地转过头,匆匆离去了。 没有来得及说出一句完整的告别。 ———— 日子似乎匆忙了许多,饮月之乱已经过去一年,许多人已经从那场灾难中走出,迎接自己崭新的生活。 丹枫的处刑早便应该执行,却因为持明长老明里暗里的拖沓,一直拖了一年。罗浮的高层都知道他们的想法,只是对于罗浮来说没有任何损失,便由他们去了。 只是饮月一直都没有开口,无论谁去都闭口不谈。长老们威逼利诱,以情以理,却半点撬不开那张固执的嘴。 持明的长老甚至动了让景元去劝说的想法,被景元微笑婉拒了多次,终于动怒,口不择言:“如果能让他开口,蜕鳞之前便将他送到将军塌上如何?” 察觉到景元微变的神色,那人觉得有戏,便兴奋道:“听闻将军年少慕艾饮月而不得,如今他已是戴罪之身,无论何等刑罚不都是任凭将军做主?” 然后这人第一次在一向微笑如同笑面虎一般的将军景元脸上看到冰冷这种情绪。 这一瞬间站在他面前仿佛是一头白狮,正怒吼着要将他撕扯成碎片。那人颤栗着后退了一步,觉得丧失颜面,又镇定地走回来。 “哈哈,长老哪里话。我与饮月本是至交好友,关系尚佳,所以传出去了些风言风语,何来断袖分桃一说?更何况他乃持明重犯,我一个外人便不多插手了。”那一瞬间锐利的锋芒快得如同错觉,景元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圆滑得让人抓不住破绽。 长老将信将疑,只是与景元打交道实在是令人头痛,他便袖子一甩,悻悻离去。 留下景元站在原地,笑容像是长在了脸上。 “如此悲哀,如此可笑……”他喃喃自语。 持明的长老显然想从丹枫口中问出化龙秘法的细节,为此煞费苦心。罗浮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们也想要从化身丰饶孽物的应星身上研究出些什么。但变故来的往往比计划更快。 镜流身坠魔阴,杀入十王司,又带走了应星。 云骑阻拦无果,只能任由那位最强的剑客带着应星扬长而去。 景元也被问了罪,被怀疑“私自减少巡查,以权谋私”,被暂时停职。 然而当时景元赶到的时候,镜流正一剑一剑将曾经的战友杀死。镜流没有和他过多交战的意思,她也知道自己这位得意弟子并不是她的对手。 她只隔着眼前的黑巾,听着景元悲伤的脚步,捞起应星,逃上了星槎。 “追。” 她听到景元毫不犹豫地下令。 只是云骑们又怎是她的对手,很快那星槎就消失在星河之中。 景元的停职也没停几天,他便又不得不扛起将军的重任。十王司一片混乱,罗浮上下百废待兴,景元接连周转了十多天,才将这烂摊子接下。 然后饮月的刑罚便被提到明面上来,罗浮希望他尽快执行蜕鳞之刑,以防夜长梦多,再次出现这种逃狱的情况。 持明长老不愿同意,却又没有立场拒绝,只能话语中明里暗里给景元下套。 “饮月为持明罪人,执行蜕鳞之刑已经是板上钉钉之实,他犯下这等重罪,实在罪不容诛。只是执行蜕鳞之刑这种大事,应当让景元将军来下令。将军为整个罗浮的主心骨,只有你下令才能令人心服口服。将军意下如何?” 景元的笑容不变,手指却已经悄悄握紧,嵌入掌心。 真是……好狠毒的一笔算计。 景元想到。 所有人的目光向景元投去,似乎在等待他将这场闹剧画上一个句号。 ————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丹枫神情微变,垂下的双眼渐渐有了神采。 长久的牢狱折磨和心理愧疚让他整个人如同燃尽的灰,不留任何温度,摸上去只存冰冷。 “多日未看你,近来如何?”景元的声音中是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温柔。 丹枫沉默一瞬,叹了口气,摇头,声音嘶哑:“不是说不要再来了吗。” 景元没有搭话,而是靠在他的栏杆上,静静地看着他。 聪明如丹枫,也应当明白这视线的含义了。算一算时间……他确实已经在这狱中呆了良久,早就到了那个时候。 丹枫心情平静,甚至像是解脱。 只是他看到景元用温柔而哀伤的眼神看着他,一瞬间将他刺痛。 丹枫垂下眼睛,问道:“什么时候?” 没头没尾的一句,景元却明白了:“一个月后。是我下的命令。” 丹枫的呼吸颤抖了一下,抬头看向景元。他靠在栏杆上,面容上没有露出什么疲惫的神情,可他却知道景元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 “是持明那边逼迫你了,是吗。抱歉,到这时还在给你添麻烦。” “是啊,你总是给我添麻烦。”景元叹了口气,笑道。 “他们也没有想到我会答应地这么果断,他们本想借我拖延一些时间……哈哈,我答应的时候他们的表情精彩极了,看到他们愤愤地骂我伪君子、冷血小人,愧对你的喜爱和栽培。”景元轻松道。 丹枫默默听着,短短几句话中透露的交锋已经让他明白了景元的处境。 “早些执行也好,夜长未免梦多。”丹枫这个即将处刑的犯人竟然也帮着行刑人说话。 景元沉默了。他垂下头,长长的白发盖住眼睛,看不清他的神情。 “丹枫……你真是绝情。”他低声说道。 丹枫抿住嘴,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景元才继续说道:“我明白,所以我同意了,尽快执行蜕鳞。至于蜕鳞之后,如果你不再是龙尊,我就找个普通的持明将你抚养长大,或许平淡,但也会很幸福。如果你又被选为龙尊,那就将你交还给长老,他们会继续尊你为王,虽然你不记得,我也会与你同在。” 景元又开始絮叨。 丹枫安安静静地听着这已经与他无关的后世,忽然笑了。 “这样就很好了,景元。” “丹枫,你后悔吗?”景元靠在栏杆上,看着他问道。 丹枫沉默不语。 “我很后悔,如果那晚我能多问两句,是不是就不会是现在的结果。”景元自嘲道。 丹枫摇头:“自始至终,都没有打算连累你。” “可惜事与愿违,如今整个仙舟最cao劳的就属我了。”景元还有心情开自己的玩笑。 闲聊的话到了尽头,探视时间还没有结束。景元靠在栏杆上沉思,像是在发呆。丹枫缓缓站了起来,托着啷当的锁链,走到栏杆前,隔着铁栏,轻轻拍了拍景元的肩膀。 景元握住他的手指,看着他:“我下次应该带一坛好酒的。” 丹枫摇头,道:“不要有下次了。” 可惜景元真的如他所愿,之后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有再来过。不知道持明的长老使了什么手脚,他们来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焦躁,一个月的时间让他们几乎将所有的伎俩全都使出,却也没有办法撬开那张沉默的嘴。 行刑前的那天夜里,持明的长老难得没有说出什么辱骂难听的话,而是叹着气,声音苍老:“您又是何苦呢。您研究化龙秘法,不就是为了看到持明能繁衍生息,为何现在成功了一半,又一言不发?” 丹枫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如同失去灵魂的人偶。 持明长老悻悻咬牙,甩袖离去,回头道:“那您……就休怪我等不念旧情了。” 丹枫知道他的刑罚不会进行得很顺利,不过,这与他的友人,他的族人所受到的伤害相比,或许依旧是太轻。 他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属于他的审判。 ———— 他从来不知道那一向清冷的脸上会露出如此痛苦的神情。 青龙的手脚被玄铁锁链束缚,背上龙鳞尽显,一半已血rou模糊。蜿蜒血水将池水染得血红,他手臂绷紧,将锁链震得哐哐作响,牙齿已经被他咬碎了一颗,嘴中赤红血迹如同控制不住的涎水落下。 他浑身都在颤栗,冰凉的铁钳贴近他的后背,他便止不住颤抖起来。 这样一副引颈就戮的可怜模样,哪里还是那踏浪分海的饮月龙尊。 鳞片散落,血rou横飞,惨叫已经发不出,这样的酷刑还要再持续四十八天。 景元匆匆赶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守卫将他拦在外面,劝说道:“将军,此乃持明内务,刑罚残酷,还望回避。” 景元甩开他们的阻拦,大步冲入牢中。 他的脚步声让池中的青龙睁开了眼,分出一丝精力看向了他,又被钻心的疼痛逼得挣扎。 然而行刑的人并不会手软,将应该褪掉的,一片一片拔掉。 刺鼻的血腥味几乎将人熏到昏厥,景元本不惧怕杀伐,可这一刻他也感觉到了眩晕。 明明是他亲口定下的行刑,如今又在这里假惺惺什么呢。景元苦笑。 他有点想流泪,又流不出来,血腥味实在是太浓,就算流出来也估计会是血色的泪。 不知过了多久,行刑的人放开已经昏迷过去的丹枫,离开了水牢。蜕鳞之刑要持续四十九天,而今天只是一个开始。 血将水池染得通红,那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血可以流啊。 丹枫的昏迷几乎只是一瞬,很快又痛苦地转醒。他抬头,看到扶在栏杆上的景元,叹了口气。 “别看了,景元。回去吧。”丹枫的声音虚弱,沙哑地说不出话。他嘴唇微动,对着景元说道。 景元握紧拳头,喉咙颤抖着动了动,大步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