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王何事不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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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Chapter Text 榻上一旬长似一生,姬发做完了前半生的梦。潮热褪去后他感到身体轻快了一些,拖着伤腿踱至庭前。雾霭挂到井阑上,井上辘轳声转,汲来的鲜水在清寒秋光里冒着幽微的热气。一瓢水从头顶浇下,滚落胸膛时凉得人不自觉一颤,起初只觉得冷,到后来身体微微发烫。他感知着这具少年躯体的变化,饱满的胸肌因为消瘦坍塌了下去,甚至可以轻而易举摸到肋骨。小腹尚未平坦如初,那里是胚胎暂住体内时遗留的痕迹。女儿娩出时手里攥着一截沾血脐带,所幸她没有把自己绞死或者吊死。崇应彪用匕首割断她和母体最后的血rou联系,她若有所感似的嘤嘤哭泣起来,托在父亲的臂弯里不安分地挣来挣去。 她从一团血rou变成了一个人,姬发精疲力竭地想,从她出生的一刻起,她就已经不属于我的掌控之中了。很多年前我也通过一根脐带构成与母亲的羁绊,我呱呱坠地,学会了坐走跑跳,我推开母亲搀扶我的手,跳下哥哥托举我的肩,八岁时坐上了去朝歌的马车,母亲只能遥遥地望着我,满眼慈爱满眼哀矜地注视着我渐行渐远。 少年坐在床沿晾干湿发,崇应彪见他赤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只是寻来袜履,俯身为他穿上,低声道:“会着凉的。” 姬发轻扣梳篦的动作略迟钝,不知想起了什么,一篦一篦青丝握在手里。青丝朱颜,玉容光照,十六岁,正是青春最好的时候。姬发眯着眼,一边享受窗阴里透射的寥廓秋光的照拂,一边透过片牖的罅隙去远眺外面的光景,日已升上中天,一圆晶明远照千山,秋山明净而如妆。他的脸上露出轻松惬意的神情,那一瞬崇应彪看到了朝歌城中的少年,还是那个神采飞扬的神箭手。 他语气轻快地说,“崇应彪,我要回家了。” 北崇少年的心就此沉下来。 朝歌城里有数不尽的富贵风流,那里是崇应彪的野心的起点,只有留在朝歌才有他的一席之地,崇应彪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伯侯。 我恨大王,他却对我有知遇之恩,是他把我从卑贱的质子变成了功名赫赫的战士。我不想做乱臣贼子,可是那一剑之仇,合该由我来报,殷寿的雄心未酬、功业未竞我都知晓,也不该没在姬发这个胸无大志的野夫手里。英雄算什么?英雄总是壮志未酬身先陨,我所要的远远不止于此。 他不容许自己在这件事上输给姬发,只是瞪着仅剩的一只眼和姬发僵持。女儿的一声啼哭惊醒了崇应彪,他的色厉内荏皆丢盔弃甲,手忙脚乱抱起女婴。瑶瑶已经熟悉了他身上的气息和他的胸膛传来的热度,半阖着眼趴在父亲的怀中。她正是黏着大人的时候,只要脱离父亲的臂弯就会睁开眼,委屈大哭。崇应彪对女儿过分宠溺,在她熟睡后才敢把女儿晾在榻上一小会儿。姬发坐在旁边打量这对父女,既不疏离,亦不热衷。 “你不和我一起走吗?”姬发的目光如静水隔空送来,这就是他最直白的邀约了,“西岐很好,我的父亲为人正直,母亲宽仁,必不会让你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看到北崇的少年眸光闪烁了一瞬,似乎是一种松动的前兆,娓娓说了下去,“和朝歌终朝风雨不同,西岐大多数时日放晴。小时候我喜欢爬到北窗下仰望青天,昭阳像是晓珠、像是虹玉,哥哥总把我从桌案上抱下来,或者用衣袖遮住我的眼睛,告诉我阳光会灼伤我的视线。” 姬考比他年长两岁,长子和次子之间的差距并不通过年龄来衡量,他记忆的兄长总是沉稳持重的、谦恭温柔的,怀抱里带着杜蘅的芳香,衣襟的颜色是西岐一片春月、旧时遗落的一片古玉。他的体质很差,时常感染风寒,母亲担忧次子会像一束萑苇被秋风摧折,从不允许他轻易出门。姬考有时会偷偷把他抱出去,他真是个温顺懂事的乖学生、令父母感到慰藉的好儿子,编造谎言时神情亦能一丝不苟,睫羽略无瞬动,语句连贯如珠,连姬昌都被他骗了过去。 少时的自己坐在姬考的肩上,兄弟俩齐齐出逃。姬考带他来到黄河之畔,他听到繁而激荡的水声,一下一下震彻鼓膜,胸膛里一颗心脏不自觉躁动起来。姬发想起神祀上的乐官击鼓,那是一面水鸟纹青铜鼓,每敲击一下,优美羽人纹、鸟纹像流水一样一圈圈聚散,镗镗鼓声和着他的心跳震颤。姬考遥遥东指:翻过函谷、度过孟津,那里有座城池,是天下的心脏。兄长抿紧唇,表情显得郑重又严肃。稚子天真,不明兄长的隐忧,只顾临风听逝水,长愿此声千年流下去。 “父亲会观天象、察物候、授农时。在虞舜祠长埋十二根玉管,室有三重,平时户闭,周匝严密。玉管合十二月、十二律、十二地支,管端充以蒹莩灰,气至则灰动。孟春之月,田野阡陌之上如闻木铎的响声,就知道是采诗官前来采风。木铎的声音像是清澈的风铃,琅琅央央地响。劳作的农夫、陌上采桑女唱着我听不懂的诗歌,于是我问哥哥他们在唱什么,哥哥说,饥者歌其食,劳着歌其事。祖庙的檐下悬垂若干钟型铜铃,母亲说它刚开始是金色的,像是黄澄澄的一片日光,我出生后见到它们的时候已被檐雨洗得青白发灰了,微风摇击,叮铃有声,摇曳出流风的形状。每到起风的时候我都会产生一种错觉,瓦当上的凤鸟纹呼之欲出,我能看见凤鸟呼吸时微微起伏的雪白胸脯。” 姬考好像很喜欢风铃,铃能占风,西岐世子在回廊上晾着流苏般的片玉珠圆,风吹时有如美女素手击磬,清越若敲断玉钗。姬发的魂魄太轻了,听着铃铛的喁喁呢喃,偶尔发生梦魇。太姒便让姬考在次子睡梦中吹篪,姬发的魂魄会跟着熟悉的乐声归来。 你梦见了什么?兄长清凉的手指抚摸他的额头,姬发睁开汗湿的眼睛,茫茫然,似乎心有余悸,我看见了……他终究未能说下去。兄长只是拍拍他潮热的面庞,安抚道:你不想说是可以不告诉我的。姬考轻轻叹息,他一下一下捋着弟弟的发旋,男孩缓缓阖上了眼帘。 “所以,你的梦魇里有什么?”崇应彪又问起了这个话题。 姬发的脸瞬间苍白,沉默了良久,突然抬起眼直视崇应彪,他的眸子很亮,“你有一天会知道的。” 自从弟弟姬旦出世后,姬发终于不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他奋力推动摇篮把弟弟摇醒,姬旦尚做着午梦,含吮手指的神情有着片刻的茫然,就被姬发急匆匆翻出来,抱在怀里,坐到廊下晒太阳。姬发心血来潮,把自己童年时玩过的百禽陶俑排成一列供弟弟挑选。那些陶俑或伏卧或翘首,姬发最喜欢其中一只回首梳羽的凤鸟。凤鸟通体洁白、脖颈修长,姬发当初一眼就瞧中了它,堪称爱不释手,连睡觉时都要把它放在枕侧。姬发有意逗弄幼弟,本来想看稚子露出目不暇接的神态,谁知幼弟全无兴趣,挥手打翻了姬发送到面前的一双乳燕。姬旦低垂头颅,细嫩的手指把玩一截蓍草。姬发有些悻悻的,这有什么好玩的呀。姬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不以为然。 “我不喜欢听文学、天文、历法、算数课,姬旦比我在此更有天赋,他的心算很好,只是上课的时候多半心不在焉地假寐,他和我说老师讲得太无聊了,他在梦里听过了一百遍。及至年长一些,兄长常伴父亲左右,片刻不离。我和姬旦乐得无人管束,逃课打架成了常态。我不喜欢大家看我的神态,像是母亲豢养的狸奴一样,虚伪而又谄媚。他们和它都看不起我。有时我去找那只猫说话,它懒洋洋躺在椅子上,对我爱答不理。我抚摸猫的肚皮,它神色戒备地哈气,不耐烦地回过头挠了我的手背一道。母亲呵斥它,它就细声细气地哼哼,讨好似的蹭着母亲的手背,母亲只好叹气,说发儿你和一条小畜生计较什么。猫蹲在母亲的膝下,胡须轻微抖动,对我投来隐秘的嘲笑。我知道玩伴们让着我不过是顾忌我的身份,可是我的自尊不容许他们的虚与委蛇。他们很轻蔑地在我背后议论,姬发那么矮,我不过是放水罢了,你瞧,如果他输了,肯定又要哭鼻子。姬旦太小了,只能跟在我屁股后追,每次见我挂彩了,这小子溜得比谁都快。我蹲到溪边,把脸上、衣襟上的血迹洗干净再回家。我一点都不在意,因为我知道我有天必然能赢回来。” 崇应彪恍然大悟,“原来你从小就争强好胜!” 姬发有些难堪地别开了头,“那么你呢?难道你不是如此吗?” Chapter 11 Chapter Text 是,我是争强好胜。年少觅封侯,不辞千里从崇城来到朝歌,最开始,我想做北方阵的千夫长。等我站到了千夫长的位置,我所求的不仅仅于此,我的目光转到了质子旅的统帅身上……欲壑难填,人的野心无穷无尽,明知道走错一步就是粉身碎骨,而我义无反顾地踏了下去。 可是为何还是心有挂碍,还会心生负疚,人的一生要如何才能廓然无累? 他想起夭折的苏全孝,少年在马上回过头来,目光似有凄怆——我最想把meimei嫁给你。这只是一种委婉的哀求,溺水之人窒息前的幻觉,苏全孝错把水上轻飘飘的芦草当做浮木,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少年嗫嚅着唇,眼里的水光在猎猎长风里很快便被风干。此后他总是会记起苏全孝的头无力地耷拉下去那一幕,少年死时维持着屈身如金钩的姿势,鲜血似朝阳喷薄而出,涂抹出白茫茫的雪地里浓墨重彩的一笔。 崇应彪只感到无边的冷意。冀州城真冷呵,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主帅哭得真是情深意切,吐出的字眼像是一首慷慨激越的诗。北方阵的千夫长冷着眼打量众人的神态,主帅好像一个真正的慈父,为爱子的不幸夭折而肝肠寸断;还有那些往日里的手足挚友,或默默垂泪,或满眼依依。明明有很多人的,苏全孝下马赴死的一段路却像在踽踽独行。他从心底厌恶这堪称荒唐的闹剧,众人在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籍籍无名的小卒的悲欢离合无足轻重。他蓦然有些恨殷郊,方才皇世子落下一滴清泪。这场上也只有你拥有光明正大的哀悼资格了,我们两眼一眨,就要被安上伙同谋反的罪名。你才是主帅的儿子,我们只是忠心耿耿的狗。 崇应彪留了苏妲己一条命,她和少时微薄印象里的不一样,冰天雪地里生长出的一枝水仙般落落不和、郁郁寡欢,孤芳自赏。她的眸子里有冷冰冰的疯气,美得近乎不详。没有人记得她是苏全孝的meimei,他们只把她当叛臣的女儿,即便她现在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呢?姬发小心翼翼地拾起了少女遗落的发簪,在护臂上蹭干净血污,少女终于露出些微笑意,朱唇衔起那锋利如箭的秀簪,眼神如香气幽冷。 这样的女人,杀了太可惜,应该献给主帅。他还剑入鞘,冷冷地说。 冀州苏氏,永不朝商。苏护的头颅做成了一只酒爵,苏护的女儿睡在了仇人的榻上。崇应彪想到此,笑得有些癫狂,苏全孝啊,如果你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当初会不会求我一剑杀了她?每当他的手指摩挲杯盏,青铜是冷的,白玉是腻的,酒咽入喉,他沉迷一种饮血的快感。 崇应彪瞎了一只眼,左眼睑底下是一片骇人的空洞。他凝神聚目,视线内的事物轮廓皆著一圈朦胧的描边,光与影难分难解,仅存的右眼像是透过一重水精去观望略显陌生的世界,姬发的眉目如水如云如烟,身后雪洞一般的寂室被茶色窗纱过滤的天光烘得微褐。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变成双目不能视物的瞽者,崇应彪默默想,又无所谓地摇了摇了头,他不认为自己能活到目眚耳聩的时候。记忆里的白鹇飞了许多年,我见过你少年学击剑的模样,白鹇之尾起初是剑刃荡出的一片银光;你射出的箭悠悠飞过天际,如斯自由,我看到白鹇摇摇震颤向我飞来,最终没入了我的瞳孔。 “我也想回家。”北崇的少年轻轻呢喃。 每到春来,乳燕成双绕梁。崇应鸾命人在檐下悬挂若干风铃以避燕鸟筑巢,那些散落的风铃在细雨里疏疏落落地敲,他听着风声雨声度过了清明。母亲缠绵病榻,她走后人去楼空,崇应彪路经之时,一枝从墙内旁逸斜出的桃花勾住他的头发,他抬眼,空园绿回、蕙兰叠翠,皆是寂寞而已。 父亲是爱过我的,直到在他死前我才知晓。命运捉弄了我们父子,原来我一生的追求,也不过是为了换来他一个慈爱的目光。我想要的爱曾短暂地失而复得,其后是永诀。我是失落的游子,故乡是我再也回不去的昨天。 姬发握住他的手,轻轻说:“你想一想瑶瑶啊。”他无从挽留崇应彪,看不懂他眸光里闪烁的悲哀。为什么要流露出那么悲伤的眼神呢?你弑父杀友,本该无情无义、无悲无喜,也会感到痛苦吗? 北崇的少年转动眸子,目光且悯且讽,“你也记得女儿呀,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在意她。” 那么长的岁月里崇应彪和姬发都没有做成朋友,今后也定然是做不成的。他没有想过和姬发做夫妻。我们没有夫妻之实,却行夫妻之事。那么瑶瑶算什么呢?他把女儿抱到巫医面前,巫医断言罹患胎怯之疾的女婴活不到明年的春天。干涸的右眼复潮湿,他感到一种锥心之痛,语无伦次地喃喃,是我之罪…… 姬发瞬间露出被刺痛的神情,少年冷淡地松开手,“你是爱她,可你更爱权势富贵。” 雪龙驹系在垂杨下,姬发抚摸爱骑的鬃毛。在湍急的黄河里他也未放手,只是把雪龙驹搂得更紧,那是他对抗世事洪流所能倚靠唯一慰藉。雪龙驹亲昵地蹭着他的手心,好像在催促他启程。姬考曾告诉过他来时路,翻过函谷,度过孟津,你会来到那座城池,那是天下的心脏。他的心怦怦跳动起来,遗失多年的缶声在他的胸膛里重新敲响,家园应速去,黄梁应熟新炊已成。 Chapter 12 Chapter Text 我在黄河上漂泊了许多年。新死的魂魄重,我的双足浸在冰冷的泥沙里。泪早已流干了,左眼却不会枯,因为我还有血。眼中的窟窿长年累月地渗血,源源不绝,仿佛势要把一条河都染红。人世间的感情能有如此的譬如思念,诗人会把它比作迢迢春水,征人无还期,是故思妇的等待亦无穷无尽。然而我忘记了,不独思念,仇恨也会日生月长、历久弥坚。自古皆有死,我不仅忘记了我的爱人、仇雠,还有死亡。鲜血从咽喉喷薄如日出时天际迸发的红光,朝阳倒映进我的眼睑里,那是我最后的回忆了。我抚摸我喉咙上深可见骨的重创,黑黢黢的一个洞口,一如我的左眼眶。 传说鲧治水九年无功,洛阳在上古曾作洪荒,我还未目睹沧海桑田,甚至也无缘得见黄河改道的一日,那时候的孟津又会何去何从呢?凡人的一生实在是太短暂了啊,像夕颜花般朝开暮落。我总是很无聊,便用自己的胫骨做成了一支骨笛。悲风穿过骨孔,呜呜地响,飞过穷秋旷野,催促斗转星移。吹凋的岁月散落在河面,像是纤鳞浮沉。在凋着雪与月的夜里,我坐在舟头用黄河之水濯足。雪暗如沙,淹没了我的骨笛。我踩在冰岸上寻觅, 瞎了一只眼的缘故,我总是辨不清月光和霰,现在我甚至要找不到自己遗骸了。 第一次见到武王的时候,他还很年轻,英俊的神箭手对着虚空拉满弓弦,松开手指时只有风声过尔。 “你会损坏弓的。” 年轻人转过头,朝我微微颔首,无比平静地说,“我射出了一支箭。” 他看出我眼里显而易见的怀疑,表情郑重了几分,“君无戏言。” 数十年后我被那支箭弋获,我终于知道他射中了什么——是我的宿命。崇应彪这个可怜人,本就不必姬发亲自动手,会主动把自己的头颅献上来。然而彼时我全然不信他的说辞,冷笑道:“你不仅说了谎,你还是个小贼,偷了我的笛子。” 他把我的骨笛随手放进箭囊中。白骨跻身在林立的白羽里,遭受无情滚弄和嘲笑。武王闻言抽出了骨笛,却未流露出任何归还的意图,只是握在手心里把玩。在我警惕的目光里,他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挑衅似的睃了我一眼,然后低头吻上了笛身,我听到清越的一声长啸,簌簌薄雪从枝头落了下来。 或许我从来不懂帝王之心,他提起亡夫的口吻堪称冷漠——他说他一生零落,无枝可栖,我便把他葬在了黄河里。 听起来,你们不像爱人,更像是仇人。我斟酌着开口:你给了他一个最坏的结局,他明明是想归于尘土的。 我以为武王会咬牙切齿,流露出一丝恨意,武王只是低低笑了一下,我为什么要让他遂意? 也是,他如今和我厮混到一张榻上。从他捡到我的骨笛率性随意如拣起一支箭纳入囊中,我就该知道他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他太知道如何玩弄人心于股掌之上了,他明明知道只要吹响了骨笛,无论是谁我都会义无反顾跟上去,于是亲吻白骨如亲吻爱人遗物。 我试探性用手指戳了戳那点含羞带怯的花核,指管不多时就蹭得丰沛的潮水,武王不耐烦似的蹙眉,命令道:进来。我抚摸他的眉骨,武王的眉梁修长,是俊眉修眼的好相貌,彻彻底底阔别了少年时代,我却突然很想知道他的稚气未脱的模样,是否也会这般呼吸guntang、眼含杀气。年轻的天子在情场亦同置身战场,颔首、点头的极细微动作里皆有着生杀予夺的力量。他翻身骑上来,膝盖压着我的胸口,我窥到他睫羽底下隐匿的清光,滚滚红尘里不沾一点意乱情迷,他在审视我。与他自持的表情截然相反的是底下的牝xue,我握住他的腿弯,在我狠狠插进去的一瞬间看到他的唇角抽搐了一下,眉目里隐忍不发的恨意稍纵即逝。他不断地引导着我,让我深一点,或者重一点,牵着我的手摸上他的小腹,薄薄肌理下zigong的形态被性器顶弄得突出,那些话语是蜜糖般的毒药,诱惑着我饮鸩止渴却甘之如饴——你想不想要一个孩子?他的小腹平坦紧实,腰肢柔韧,有经验的大夫也许可以从腰胯的细微差别寻找生育过后的遗留痕迹。我被蛊惑似的抚摸他小腹的凸起,年轻人光滑的肌肤上沾了一层黏腻的薄汗,我却难耐激动地想:这里会有我的孩子吗?如果是个女儿,眉眼和她的母亲一般疏秀,将来一定比姬发更美丽。 我有一个小公主。周天子漫不经心地说。 我早该想到,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身边自长伴如花美眷,旧爱新欢无数。即便我知道他从来不属于我,震怒和妒意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还是会悄悄蜇痛我的心尖。我是孤魂野鬼还是神仙都不重要了,领略了红尘俗世之后,我恍然彻悟,原来这就是爱恨嗔痴。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我憎恶这种得失之患,好像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欲望的渊薮,我既希冀他的纵容溺爱,又害怕他对我心生厌倦时我将无地自容。 他冷漠地抬了抬下颌,你如果想看看她,恐怕没有这个机会了。连我亦不记得她父亲把她埋在了哪棵树下,我回去找她的坟茔,潮水已经填平了荒丘,树也被大风摧折了。 血泪从我干枯的眼中落下来,我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感到悲伤,我轻轻哽咽起来,语无伦次:是我的罪过…… 武王又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似乎是一种心烦意乱的表现,他说,我再给你补偿一个…你带着她滚罢,从此我们就两清了。 Chapter 13 Chapter Text 怀着一种揶揄,我含笑逗弄他想不想再要一个孩子,我的少年露出了我前所未见的惶恐表情。 他还保留十八岁的形貌,和我记忆里的最后模样无甚区别——我用鬼侯剑割断了他的喉咙,并非一瞬间的事,他在我怀中本能地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我搂紧了他,反扼爱人的脖颈,俯身在他耳边轻轻道,不要怕。像是情人的喁喁低语,他浑身放松下来,我生怕剑不够快,血会溅脏他的衣襟,于是握住了剑,鬼侯划破了我的掌心,亦切断他的喉骨,那种生涩感如同指尖拨断琴弦,恍惚间我听到裂帛的轻微响,天空落着好像永远不会停的青雨,我和崇应彪皆被细细血雾笼罩。 我含着热泪道,明明是你,是你先要杀我的! 他的气管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汩汩血流往外喷冒,姬发啊……他勉力凝聚视线,涣散的瞳仁看起来恍惚又茫然:你太心急了,你早该知道,不必亲自动手,我也会把脖颈送上来的。 那个笑如释重负、意味深长,他用死亡完成了对我最大的报复,你什么都没有了,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你和我一样了,回不去的昨日,望不到的漫漫前路。 我的女儿埋在一棵枯树下。她的父亲曾抱着她在雨幕中狂奔,他走得那样疾,我拖着大病新愈的躯体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焦灼地呼唤:崇应彪,你不要走那么快,她会不舒服的。他扭头红着眼瞪着我,好像我才是那个始作俑者。我蓦然觉得有些厌倦了,我无意用女儿弥补我们之间本就千疮百孔的关系,他护雏的姿态满是戒备,生怕我从他怀里夺走了女儿。直至女婴开始吐奶,吐到最后是淡褐的汤药,他仅剩的那只眼也要哭瞎了,哽咽着说我不去寻医问药了,我要带女儿回家。 他总是觉得我不爱女儿,因为我一点也不爱他。有时候我会冷漠地想,是啊,我为什么要爱他?有姬瑶的那个晚上他像以往一样没做润滑就挺了进来,他掰开我的腿根,我像人尽可夫的荡妇那样张开腿,只感到一阵撕裂的痛楚,眼前痛得发黑。我一再警告他不要留在里边,他只会发疯似的撞开宫口,然后质问我:姬发,痛吗?我看你是爽的吧,底下都发大水了。我忍无可忍,抬手劈了他一掌。他被打得偏过头去,发髻也散乱了,浑不在意地抹了一把鼻血,啐了一口血痰。我感到一把锐器在腹中搅弄,脸一时煞白,他用最下流的字眼侮辱我,一面说我是心甘情愿的,一面又骂我是被殷家父子玩剩的婊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永远对我的朋友充满敌意,后来有了瑶瑶也未曾收敛。他把我压在榻上,让我抱着腿供他亵玩,我又惊又怒,问他是不是疯了。北崇的少年咧嘴时露出一颗尖锐的牙,那个表情似笑非笑,我无端想起当年在北地见过的野狼,磨牙吮血,狼也会露出阴森森的目光,猩红的口腔预示着嗜血的残忍。他把手放到我隆起的小腹上,眼神晦暗不明:你不想我弄进去吧?孩子不安分地动弹踢打,他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孩子的掌心,姬瑶和生父的互动每次都是若即若离、浅尝辄止,那个时候我就猜想她一定是个怕羞的小女儿,只要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她都会怯怯瑟缩起来。北崇少年的眸光分明闪烁欣喜,抬头看我时尽是讥诮,以一种无所谓的语气道,cao流了就再怀一个。疾风骤雨的情事进行到最后我听到自己抑制不住的哽咽,脖颈仰出一道笔直的线条,又无力地垂落头颅,按崇应彪的话来说我一定是爽哭了。高潮消耗了我的所有体力,我累得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他好像察觉到什么似的,濡湿的唇亲吻我的眼睑,这就是他为数不多的温柔了。女儿生得像他,他把姬瑶从血泊里抱起时,一生要强如他竟然落了泪。他颤抖双手为我清理我身下被鲜血浸湿的床单,喃喃地念:只要这一个就好…以后都不再要了…… 失去记忆后的崇应彪,或许该改口称为九曜星官了,他还是那样喃喃,我只要这一个……少年膝下蹲了一只似猫非猫的小动物。她蹑手蹑脚地逼近我的腿,我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她抬头露出疑惑的神色,好像在问:你为什么不抱抱我呢?圆圆的眼睛、清澈的瞳仁、尖俏的下颌,这分明是小女孩子的容貌,我看见她露出两颗雪白可爱的虎牙,做出一个口型:母亲。我本能地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少年歪着头,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表情,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孔几乎要哭出来了,局促中又带着一丝讨好,欣慰里又饱含着凄怆,这不该是心比天高的崇应彪会流露出的神态。他的十指刨烂了,指尖可见阴阴白骨,就是这样一双手掘开了每一寸冰岸,他仿佛毫无知觉似的掐着我的肩膀:我在黄河里找了她好多个春秋,现在我把女儿带回来了,姬发,你看看她呀。 Chapter 14 Summary: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Chapter Text 昆仑之墟,方八百里,高万仞,在离日月最近的地方,天接水,水映天,黄河从昆仑飘泻人间。我有时会痛恨无穷无尽的水声,一日像一千年那样漫长。五城十二楼从无寒暑,我看见羲和敲日、望舒分镜;王母抽簪,参商永离。 在我们分别的第十个年头,建巳之月,天子驾六,载驰载驱。他过说他最喜欢春,采采流水,蓬蓬远春,总会让他想起年轻的时候,彼时他正青春年少,父亲还未苍老,兄长也没有死,知己故交还在他身边。 我该称你为周武王,还是称你为姬发? 他唇角微翘,对我哂然一笑:哪一种又有什么所谓,反正你从来没有把我当过周天子,他压低了声音,似在诉说无限暧昧,你只把我当婊子。 我不敢置信地望向他,十二道玉旒遮住了他的容颜,我不确定他的眼睛是否也是含笑的。 你肯定在想,是谁教会了我这样粗鄙的言辞。他拖长了语调,流云一样缓慢。我听过他念过很多名字,提及殷寿之时仿佛有无尽耻辱和彻骨恨意、谈到殷郊时又好似深心负疚,唯独对崇应彪这个名字几乎闭口不谈,崇应彪在他的梦魇里阴魂不散,幽灵穿梭来往,他已然分不清爱和恨。 周武王说,我想定都镐京。我想他此刻疲惫的眼睛里会透射出明亮的火焰,火焰是冰冷的,正如那张华贵冰冷的王座。他漠然说下去:很多年前父亲跟我讲过鲧禹治水的传说,愚,禹之心也,愚公移山和大禹治水,其实是同一件事。父亲走后,我继承了他的遗志。我不能让他的苦心都付之东流。我们已经牺牲了父子两代人,也许我也会死在翦商的途中。我不知我推行的“道”是否能碾压殷寿的“道”,我的一生究竟是荣是辱…… 现在呢,终于得偿所愿?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里一丝幽冷的嘲讽。 不!他言辞激切地反驳,天地终无情! 天子正当盛年,过早地生了华发,两鬓被西风吹白。我才想起,即便是人皇,也会苍老、也会死亡。昆仑有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有不死树,食之乃寿。 周武王的眼里毫无留念:我只是很累了,我想回家。 我抚摸瑶瑶的发旋,定定看着他:我们过得很好。小女儿不解别离,带着哭腔问,母亲为什么不和我们在一起,我们阖家团聚不好吗?她岂知她的生母不慕长生,更不在意千秋名、身后事,他的归宿只能是西岐,游子远行的目的是为了还家,他生于斯、埋于斯,仿佛一个轮回的上演。 姬发沉默了一瞬,轻声说,那么,我也没有什么好遗憾了的。 三年之后,我再来看你罢。临走之前,周武王说。 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宁而崩。 长夏光明,风老莺雏、雨肥梅子。我在黄河里打捞上我的遗骸,当年黄河冰未解、鱼龙冻死,我携带我的骨笛像一个流浪的歌者漫无地行走。我捧起了我的头颅,河水纷纷从髑髅两个凹陷的眼眶里流出来,崇应彪隔着数十年的光阴与我对视。 瑶瑶踩着水,笑嘻嘻道:可以做成一只酒杯,或者一面鼗鼓。 她翻捡一支骨笛,十指如飞,却吹不响宫,商,角,清角,徵,羽,变宫七个音节。笛声呜呜然,像是野鬼的幽咽。我想起那年,年轻英俊的神箭手亲吻笛身一如亲吻亡者冰凉的唇,唯有爱人能吹响我的遗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