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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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隆武元年。 自新帝临御以来,朝堂上终日为出师北伐一事争论不休。 郑鸿逵不愿出兵,直言道:“王师一出,宜图万全。如今我军兵少饷绌,各位怎么能轻言出师呢!” “昔日孙吴周瑜以三万水军破曹军八十万之众,宋岳飞亦尝以五百骑破兀术十万师,岂在多哉?!” 左都御史何楷站出来,横眉反驳道。 郑芝龙也站出来继续辩驳:“曹cao舍鞍马仗舟楫,又逢疫病,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不得,怎能不败。兀术率十万师南侵,勤王兵何止数十万?有宗泽、韩世忠、刘錡等元老宿将扼险守要,武穆才得以五百骑出奇取胜,并非宋只倚仗五百人!” “陛下四海引领王师,所至必箪食壶浆以迎,何患无饷?” …… 双方争论的声音仍未停歇,郑家的野心已是昭然若揭,皇帝心急如焚,群臣激愤声讨,也无法从他们身上讨得一兵半卒。 郑成功低下头,握紧手中笏板。 第二日,他主动请见隆武帝。 事实上,郑成功也不知道见到隆武帝该说些什么,他只是顺应本心行事。谁知才一落座,便有太监来报,南安侯郑芝龙及定虏侯郑鸿逵求见。 “陛下……”郑成功下意识地望向隆武帝。 “卿先到屏风后稍歇。” 隆武帝抬手,示意身侧太监引郑成功过去,又下令宣郑家兄弟进殿。 郑成功只得随太监之后。 落座后,太监殷勤地为他倒茶,是隆武帝平日惯喝的茶,郑成功端起轻抿了一口,发觉竟没有家中所饮质量上乘。 太监见他顿住,忙问可是茶太烫。 郑成功摇了摇头。正值步履声传来,他轻放下茶盏,屏退太监,凝神细听。 郑氏兄弟二人甫一进殿,便跪下顿首,为昨日之事痛哭道:“臣负陛下!” 坐在大殿之上的隆武帝道:“卿何出此言?” 郑鸿逵道:“臣知陛下收复国土心切,但军糈告匮,何以图敌!” “卿若有心为朕分忧,何患无饷?”隆武帝意有所指道。 郑芝龙道:“陛下,臣二人自入闽以来,沿道散遣,如今麾下不过三千人。家中资产,于家则富,却抵不过周瑜麾下三万水师数餐之饱。兵费浩大,非臣一家所能承担啊!” 听到这里,郑成功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掐灭,心中惟余悲凉。他的父亲与叔父鼠目寸光,既拥大权,徒自贵倨,不思为朝廷谋恢复,襄中兴。可清军铁骑之下,他们又能在这弹丸之地作威作福多久?连他都能看出来的天下大势,父亲为何执迷不悟! 郑家兄弟虽句句恳切,但隆武帝知道,郑氏兄弟决计不会轻易松口,自己尚需仰仗他们,便让二人暂且退下了。 大殿恢复寂静,隆武帝长叹了一声,似乎忘记了后方的郑成功。 郑成功走到阶前突然跪下,道:“陛下叹气,可是因臣父与叔父有异志?” 隆武帝沉默良久,垂泪道:“朕夙寐凝忧,每念雠耻未雪,不得亲谒孝陵,胸中含痛内结……朕,朕只恐九泉之下见先祖时羞惭汗出,恨无xue可入啊!” 郑成功同样眼含热泪,一再顿首,道:“臣受国厚恩,义无反顾,愿以死捍陛下!” 隆武帝走上前扶起郑成功,道:“卿先起身,朕……的确有一件事,要托付给卿。” 02. 深夜。 郑成功坐在案前,借幽幽烛光反复摩挲手中的笛子。手旁还有两张黄纸,一张绘有神秘的阵法,另一张则写满了咒文。 「此法能够召唤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英雄死后化作的英灵,朕已派人暗中收集到一样圣遗物,可以作为召唤英灵的媒介。这是召唤之阵与咒文,用牲畜的血绘制召唤阵,将圣遗物放在阵中,在你的魔力最强盛的时间念出咒文,仪式便可成功……」 可以召唤“英灵”为己所用的西洋仪式,真的能拯救大明吗? 郑成功对魔术略通一二,但从未听过这般吊诡的仪式,他甚至怀疑是那名术士骗了陛下,亦或是陛下出兵心切…… 不,为了陛下,就算是骗术也要一试! 郑成功握紧那支精致的漆笛。 如果仪式成功,陛下的国家何愁不兴,如果失败,大不了就是赔上这条命,如此一本万利的买卖,岂有不试之理! 距离那名术士测算的召唤时间还有三日,郑成功表面看起来与平日无异,夜里却一遍遍默念那页咒文,为召唤做万全准备。 不知为什么,每一次默背咒文,郑成功都觉得自己的心有异样的触动。 这是召唤顺利的先兆吗? 原本不抱什么希望的郑成功开始期待,甚至在想自己会召唤出怎样的英灵呢? 然而,召唤英灵的事走漏了风声。 第三日,也就是预计召唤之日。 正值退朝之际,郑芝龙突然发难,咄咄逼人道:“陛下,犬子成功资质劣弱,迄用无成,恐不足以担起召唤英灵之任,臣愿替子行召唤之术。” 朝堂上顿时一片哗然。 郑成功懵住了,大脑空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隆武帝沉声道:“令郎有经文纬武之才,于术法一道更是造诣颇深,此皆人共知见,卿何必自谦?” 见状,郑芝龙又道:“犬子鄙钝,不通军务,陛下不若交予臣手,倘仪式顺利,提兵出关,恢复中原,指日可待!” 这一次,隆武帝默忖不语。 郑芝龙的话击中了他的软肋。若真能顺利召唤出英灵,郑家兄弟便再无理由推拒,若失败了,也能削弱其在朝堂之上的影响。 其他大臣不明所以,亦不敢反对。 郑芝龙顾盼自雄,最后走到郑成功面前。 郑成功低着头,额前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一股强横的力量要将他手中的笛子夺走,他下意识地握紧,最终还是生生被抽走。 现在,这场召唤仪式与他没有关系了。 03. 尽管术士称仪式不必繁琐,但郑芝龙还是大兴祭坛,邀文武百官到场。 当夜子时。 术士用牲畜的血绘制好召唤之阵。 作为媒介的漆笛置于召唤阵中,郑芝龙抬起手,念出了那段郑成功早已烂熟于心的咒文。 “……宣告!” 召唤阵骤然亮起刺目的光芒,众官皆抬臂以袖遮挡,喁喁私语声不绝于耳。 “汝之身躯居吾麾下,吾之命运寄汝剑上。若愿顺此意理,且应吾之召唤!” 一阵风无端而起,树影摇曳,纷扬婆娑,众人惊异声更加嘈杂。 郑成功站在父亲侧后方,握紧了拳头。 “于此立誓,吾乃成就常世一切善行之人,吾乃弘布常世一切邪恶之人。汝为三大言灵缠身之七天,自抑止之轮而来!” 一时惨雾遮月,杳冥幽暗,狂风四起,飞沙扬尘,惟有召唤之阵光亮弥盛。 “天秤之守护者啊——!!” 顷刻间,雾散风止。 月下,只见一少年翩然立于召唤之阵中央,衣袂飘扬,轻盈欲翔,周身凌云之气缭绕,似神明显灵降祉,如梦似幻。 空气仿佛停止流动,一切都凝滞了。在场所有人皆屏息敛气,唯恐惊扰神灵。 那少年缓缓睁开眼眸。 “Archer,应召唤而来,汝就是我的御主吗?” 04. 顺利召唤出职阶为Archer的英灵后,郑芝龙在朝堂上可谓一手遮天。左都御史何楷为避其锋芒,不得不上书致仕归隐。 清风拂户,皎月临轩。 郑成功坐在庭院中独自饮酒,心中思绪总是回到召唤那一夜。 当召唤阵中的Archer问出“汝就是我的御主吗”那句话时,他总觉得……Archer是在看向自己。细想又觉得自己怕是出了幻觉,不由得哑然失笑。 倏然间,庭院中有金色光点浮现,很快凝聚成一道身影,竟是他此刻所思所想的那位英灵。 “Archer……?” 郑成功惊愕地站起身。 朦胧的月光为Archer笼上一层轻纱,他步履优雅地走过来,微笑道:“皓月当空,正适合小酌一杯,介意我坐在你旁边吗?” “不,您请坐。” 郑成功没料到这位英灵竟来同自己搭话,受宠若惊之余,走上前主动相迎。 执壶斟满酒递与Archer后,他问道:“您不需要待在父亲身边吗?” “你的父亲需要我待在他的身边吗?” “这是……什么意思……?” Archer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解释道:“没什么,只是你父亲作为魔术师的资质过于平庸,所以我需要靠灵脉补充魔力,非必要的情况下,留在工房养精蓄锐是更明智的选择。倘或御主遇到危险,可使用一道令咒将我召唤到身边。” “令咒……竟是如此神奇吗?我还未见过父亲使用令咒……” “不必担心,令咒只要没有被使用,就永远不会消失。即使你的父亲失去御主资格,令咒也不过是被转移或是回收了而已。”Archer饮完一杯,又自己斟满。 “转移是指?”郑成功捏紧酒杯,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 “似乎是可以转移到新御主的手上。” “欸?似乎?” “是从你父亲与身边的术士那里听来的,因为是灵体化时不小心听到的,还请替我保密。” Archer顿了顿,似乎在为自己说漏嘴而苦恼,但很快释然一笑,道:“坦白说,刚知道的时候还在想,会不会第二天发现自己换了个御主,不过‘知己知彼’总归是件好事……不提这些了,还是聊聊你吧,为何独自一人喝闷酒?” “我?我……蒙陛下赐姓,授招讨大将军印,恨不能捐躯以报陛下,可……”涉及到父亲与叔父二人变节,郑成功只能隐而不谈,生硬地转移到自己身上,“可我于大明,比之地上的尘埃强不到哪里。” “尘埃之微,可补益山海,萤烛末光,亦能增辉日月。国姓爷又何必妄自菲薄?”Archer笑吟吟地道。 郑成功受到鼓舞,正有几分感动,听到“国姓爷”三个字,不由得摇头苦笑:“您别拿我说笑了。” “哈哈,抱歉,但我可是真心的,‘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有你这等才智周备之将,是大明之幸。若你不喜欢这个称呼,我叫你明俨可好?” 被这样一位神秘而又强大的英灵赞誉有加,郑成功难免羞赧。而且不知为何,“明俨”二字从Archer口中说出来,总有种别样的缱绻。 郑成功感觉到自己的脸微微发热,但仍镇定地点头道:“您请便。” Archer端着酒杯,望向天边的弦月,喃喃道,“明俨,如果你是我的御主,说不定可以……” “什么?” Archer的声音空灵缥缈,转瞬间便消散于风中,郑成功没能听清,亦或者是不敢听清。 Archer莞尔,没有说话。 郑成功猜不透他是何意,一时陷入沉默。 落花似霰盘旋飞舞,其中一瓣落于Archer的肩上,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拈住那片花瓣,握住后惊觉此举太过失礼,正想要赔罪,却听Archer突然开口。 “啊,差点忘记说了……” 郑成功攥紧手中的花瓣。 “我的真名是周公瑾,乃孙家臣子,下次独处时,你可以称我‘公瑾’。” 庭光流转,清泠飒然。 可就在Archer说完这句话后,院中树叶窸窣声与夜蝉鸣叫声倏然消失,仿佛天地间惟余他们两人。 05. 召唤仪式结束后,隆武帝与诸臣皆以为郑家兄弟会召集兵马,筹措军粮,不日向清军发起进攻,但未曾料想到的是,郑芝龙仍在推脱。 郑成功曾多次谏言,恳求父亲出师以图恢复中原,却屡遭郑芝龙的怒骂。 “你懂什么?!” 最后一次,郑芝龙这样斥责郑成功。 他也曾平广盗,征生黎,焚兰船,收刘香,攻无不胜,凭战功得封都督。但扬州那场战役如摧枯拉朽般击碎了他全部的野心。 大明的船将倾,唯有攀附上新船才能让郑家兴盛下去,而那名能一骑当千的英灵,就是他的投名状。 尽管已有投靠清人的心思,但郑芝龙行事隐蔽,并未表现出来,甚至连他的弟弟郑鸿逵也不清楚。郑鸿逵不愿出兵,主张固内而后攘外,常私下同他抱怨,“陛下出师心切,但是我军兵少粮匮,只恐首尾不能相顾啊!” 对此,郑芝龙只是附和。 郑成功也未曾想到父亲郑芝龙所怀异心,但父亲的做法依然令他郁结于心。他连续数夜在院中自斟自饮,却始终没能等来想见的身影。 明明说出了“如果你是我的御主”这种话,为何不愿现身? 下一次独处,到底是何时呢? 不久之后,大学士黄道周自请出督师,郑芝龙因私人恩怨,仅给了他羸卒千人,不久就被击溃。隆武帝决定亲征,郑芝龙多次阻挠,终于不得已松了口。 隆武二年,郑成功领兵进出闽、赣与清军作战,父亲郑芝龙与叔父郑鸿逵亦提兵出关。但郑芝龙早已被洪承畴以书招之,许以破闽为王,遂尽撤守关将士,清军入闽北如入无人之境。 七月,清兵占福州。 郑芝龙决意北上降清,郑成功苦谏无果,来到孔庙哭庙焚儒服。 那天,郑成功在院中独自坐了整夜,从玉兔东升等到朝暾初上。他知道Archer不是自己的从者,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但他就是想见他,发疯了似的想见。 这一次,他依然没能遂愿。 待天已大明,郑成功起身抖落露水,率领部分士兵出走金门。 06. 遮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郑成功时常会想,为什么Archer在那一夜主动来见自己? 为什么那一夜之后他再不肯见自己? 八月,隆武帝出奔江西,逃往汀州后遇害。 接到消息的郑成功面朝汀州方向长跪不起,身边将士来劝,他都仿佛失了魂魄般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双目无神地望着远方。 Archer,为什么你还不肯来见我。 是不想见,不愿见?还是说,不见亦是见,不言亦是言? 十一月,清军至泉州,纵兵烧杀抢劫,田川氏殉难。 抱着母亲冰冷的尸体时,郑成功流尽了一生所有的泪。从这一刻起,他将与清军不死不休,他要让自己的名字成为清廷挥之不去的梦魇。 不久之后,郑芝龙送来家书召见,郑成功没有看,命手下连同信封一起丢入火盆中烧得干干净净。 有将士来报,军队已经钤束整齐,随时可以移师南澳。 坐在首位的郑成功褪去了一身的稚嫩,举手投足间带着上位者的不怒自威。听罢,他颔首,下令三日后出发。 那将士不解。 郑成功只道要取回一样东西。 是啊,何必整日忧心思虑呢?不管他是不愿见还是不能见,掳掠过来便是。 Archer本来就应该是我的从者,应当成为我一路北上攻城掠地的左膀右臂。更何况,说出了“如果你是我的御主”这样的话之后,岂有轻易放过之理? 07. 接到郑成功烧毁书信的消息后,郑芝龙叹了口气,摇头道,海上之祸未艾也。 然而近日博洛就要带他回京师,有破闽之功在手,再为大清皇帝献上那名英灵,仍可保郑家荣盛不衰。 至于郑成功,只能再图之。 这天入夜,郑芝龙早早歇下。半梦半醒中,他听到一阵刀枪碰撞的声音, 郑芝龙从睡梦中惊醒后,连忙披了件衣裳,正要走出去探个究竟,门突然被撞开,一团黑影被丢进来滚到他的脚下。郑芝龙定睛细看,正是一直追随他的术士。 郑芝龙来不及扶起人,一抬头就看到了,随后走进来的身影。 是他的儿子,郑成功。 郑芝龙愕然指着他,“大木,你——” 郑成功手握长棍站在门前,挡住了唯一的去路,身上多处是伤,就连那俊美无俦的脸上也多了两道血痕,一身凛冽杀气未敛,好似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他说,父亲,我来取回我的东西。 …… 郑成功握着失而复得的笛子走出父亲的卧房,来到庭院,夜色已经渐退。抬头望去,天边晓月残星,与他曾经等待彻夜后见到的光景一样。 郑成功举起手试图握住那轮即将隐去的圆月,手背上三角梅状的令咒无比鲜艳。 08. 阴森幽暗的监牢中。 湿冷的邪风侵骨透肌,吹得空中悬着的刑具微微摇晃,更添寒意。 这里空荡荡的,只囚禁了一名看起来约十五六岁的少年。 布满符咒的铁索穿透了他的肩胛骨,涌出的血浸透了衣衫,铁链与伤口边缘凝固的血胶着,仿佛已经长进了血rou中,可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他就这样静静地闭着眸,纹丝不动,看上去与死了无异。 时间在不见天日中变得模糊,不知过去了多久,一阵沉稳有力的步履声传来,少年缓缓睁开眼。 “Archer……不,公瑾。” 他的嘴角微扬。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