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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红头圆润的洋火,在磷纸上头起火,映红了秦妈枯皱的下巴。
轮子自知讲不过她,因此识趣走了,天亮得快,转眼功夫,屋檐上挂起一抹明亮的黄光,太阳露头。
盛星在窗户后头站着,轮子给他递水刷牙,早晨还凉着,轮子说:“您得添件儿衣服,可凉了。”
盛星含着水,连忙摇头。
“还有一个就是——江先生的车还叫么?”轮子谨慎不安地问道。
盛星吐了满口的盐水,目不斜视,说:“叫啊。”
“那成,我一会儿就叫去。”
“甭再问我这事儿,给他送走就完了,是我疏忽,否则也不会留他在家里,弄得进退两难。”盛星接过手巾来,擦了擦嘴巴,他往窗外再一看,就瞧见江菱月站在厨屋门口儿,正与秦妈说话。
他头发乌黑,穿着衬衣和灰色的毛背心,手上头,拎着只半旧的、从仓房里拿出来的箱子。
秦妈正仰着头看江菱月,动着嘴巴应答,她用围裙擦了擦手,又返回屋里去,拿了两个包子,往江菱月手里头塞。
江菱月在笑呢,他摆了摆手,可能在说“不用”,然后,拎着箱子下了台阶,往院外头走了。
太阳光落在青灰色的砖地上,天是一片澄澈的蓝色,一丝云都没有。
轮子轻声说:“我,我还没给他叫车呢。”
盛星没再瞅两眼江菱月,他转过脸来,眼睛缓缓眨动,然后,摇了摇头,说:“不用了,你去忙吧,把该带的带着,咱得早点儿过去。”
江菱月住过的厢房很整齐,他没带新衣裳,只带了盛星买的那件儿大衣,然后是不值钱的、甲骨文的书。
桌上墨水的印子擦不干净,被一副字遮住了,是张精美的、撒金的白宣,一尺长宽,上头写工整俊秀的“荍荍”。
盛星喊了秦妈来,他说:“把屋里铺盖收起来防潮,以后也没人常住了。”
“我知道了,那你去吃早点吧,我今儿就能收拾起来。”
“得注意别瞎扔东西。”
“是,知道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
秦妈皱起了眉头,她沉思,松弛的眼皮掀起来,说:“也没什么重要事儿,他说仓房里有耗子,让别堆粮食,说前边儿流传路开了新的百货公司,以后买东西就上那儿去……他看报啊,所以他知道百货公司的事儿”
早上吃包子、煮蛋和牛奶,以及一小盘梨,盛星让轮子给他读报,可轮子不识几个字儿,盛星来了脾气,说:“今后你也得学习是不是?不认字什么都干不了了。”
轮子点点头,说:“您教训得对,时代不一样了,是得学习学习。”
“好了,咱能走了,去早点儿。”他把嘴里一口甜脆的梨吞下,站起身,说。
阳光早铺满半院了,空气里是清透的、树木花草的味儿,盛星到门外头去,汽车已经来了。
江菱月跟孩子们一块儿,抢夺镜子。
这是后台的大屋子,里头摆了一整排的妆台,是给大伙儿用的,因此有帮孩子,他们有些不大不小,还扯着鸭嗓,将油彩,粗糙地往脸上抹。
江菱月顶着半面胭脂,他一转脸,看着了进来的钱四代。
羸弱的小戏子,被推搡着向前,他们看钱四代,像是看什么十恶不赦的瘟神;一溜儿阳光,被窗户切割开来,成整齐的小块儿。
直至钱四代站到面前来,江菱月这才说:“师傅。”
“你怎么不在盛星哪儿了?这儿妆台不够用,你快上他那儿去。”钱四代倒不对他凶狠,因为他比那帮小孩儿成熟,也滑头。
江菱月不笑,慢悠悠,说:“人家是角儿,我就是一唱戏的,能有地儿呆着不错了,您一屋子人呢,多我一个就多一个呗。”
“你两个人不是就差长一块儿了么?正月里还好好的,又怎么了……”钱四代带着玩笑语气,说,“你可别惹人家,你想想,你能回来,全是托他的福,冬天里跑一趟我家,特意求我的。”
“嗯,知道了,谢谢您。”江菱月不情愿说,事实上,他压根儿不想回来呢,可由于这机会是盛星给他求来的,因此就像是个大礼,不能扔了的大礼。
江菱月给别人配戏,拿着花篮子站在边儿上,下头观众乌泱泱,穿大褂儿的,穿西服的,穿新式样旗袍的,穿彩色衬衣和裤子的……
下台的时候脚刚刚沾地,就听见有人喊:“找江念微——”
江菱月往屋里走,他迎面撞上了盛星,那么迅疾,俩人互相盯了一眼。
盛星穿着平金刺绣的女帔,抬起眼来;妆面浓郁,认得出又认不出,他说:“陈老板来了。”
“不关我什么事儿。”江菱月说。
盛星被一帮人簇拥着上台了,从后头瞧,他的腰背立中含劲,从容地叠袖、走云步……
又有人喊:“找江念微——”
原来是陈盘糯,他淡淡笑,说:“陈先生请您去官厢里。”
“我太忙了,得回去,谢谢您跑一趟了,您还是走吧。”江菱月说着话,就脱了外头的衣裳,他穿着水衣子,往脸上涂甘油,把妆溶开。
陈盘糯做事的确是干脆,没磨蹭就走了,江菱月洗了脸,然后穿好自己的衣裳,他提前走了,结果在外头遇着一堆人,都是为盛星来的。
走远了,还瞧得见亮着灯的大画儿,上头是盛星的脸,镶嵌在盛春时节的夜色里,人声喧嚣,江菱月有些不舍地,转回脸来了。
江菱月半路上一回头,瞧见了猫着腰跟在后边儿的轮子,他缩了缩脖子,强硬地笑,说:“您回家吧江先生。”
“你怎么跑来了?后台那么忙,你要帮着他点儿啊,跟我干嘛……”
“我没辙,”轮子丧着气,说,“您一走,盛先生干什么都气儿不顺,他自个儿待着,的确是闷。”
江菱月笑着,说:“他让我走的,那是人自己的家,我总不能死乞白赖——”
“他会想你的。”轮子忽然说。
江菱月脑子乱,一时间回不了话,他看着轮子,说:“有些事儿顺其自然,我也得有自己的家是不是?总不能一直住别人屋子,要想想办法,找个差事做”
“明白了。”
“那甭跟着我了,我得去找个住的地方。”
“是。”
目送轮子的背影急匆匆消失在转角处,江菱月才继续往前头走,他喊了洋车来,又回到盛星家附近的街上去了。
找了家旅店,老板娘带着仨孩子,才吃晚饭呢。
她笑意盈盈,问:“先生哪里人?”
“乡下来的,就是这附近的。”江菱月接了门钥匙,顺口答道。
他上楼的时候,在想:盛星气什么呢,陈岳敏在他这儿连条虫都不是。
江菱月的心,被一个人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