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
重庆夏日的早晨已攀出粘腻湿热,宽大睡衣的棉质材料被一层薄汗打湿,不声不响地贴在天宇文背上,平白生出许多烦心。天宇文一手覆在面上,一手去摸枕边的空调遥控器,空调开机运作的叮铃一声里,独属于马思远的电话铃声从床头柜上响起。 天宇文骤然睁开眼。 指缝间天花板的漆白色因为晨光未能穿透厚重窗幔,在一片灰调中显得遥远而朦胧。他的视线在天花板上漫无目的地跳跃、停留,渐渐聚焦到主灯的轮廓上。天宇文坐起来,清清嗓子,拔了充电器,接起电话后轻车熟路地按下录音键。 他把那块方方正正的电子板砖托在手心,扬声器的一头微微倾斜,贴近耳边。马思远的声音会从里面流淌出来……像青柠和蜂蜜。很好的早上。天宇文想。 他的心因为这通来自马思远的电话一下跳得很快。 欣喜的、鼓胀的、雀跃的。被塞满感情到连跳动也沉甸甸的。 “宇文,那个…” 马思远的声音在发颤呢。为什么? “能陪我到江北去接人吗?你Karry男神今天回来。” “好啊。”天宇文唇角的笑意僵住,目光一点一点发冷,只有语调仍是欢快的,“男神也真是的,怎么回来只告诉你?不把哥几个当兄弟啊,我们不还说好要给他开接风宴的吗?”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你出门了吗?我跟你说我才醒呢马思远,本来被你喊醒是要你请我吃牛排的,但是Karry男神也是我兄弟,接他是应该的,虽然他偷偷回国不告诉我们不太兄弟,但我做人还是要兄弟一点。” 天宇文自顾自说。马思远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明白他语气里微妙的浮夸从何而来。宇文可以是这样的,也许是他男神回国他太激动?这个念头点水一般从他脑中逸散,不太重要,立马被盘踞马思远心神的那件事压过。 Karry说,他一回国就要跟他一五一十说清楚,关于他的心意,关于他的思念,关于他的喜欢。 约定留在重庆再也不走了的人,因为家庭变故在山城待了不到半年,又乘着一班东飞的夜航匆匆赶回大洋彼岸。这次大家理解体贴得多,拥抱然后道别,祝他一路顺风、生活顺遂,早点把事情解决,有空的话,记得回来看看这座城市。人的成长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一年前还会为朋友的不告而别伤心愤懑的小孩,这一刻好像明白了命运铺就的轨迹天差地别,黏连交汇过已是了不起的缘分。 自习室护眼的白光柔软如水,气氛沉沉。宇寻拉着宇浩收拾好了书包抱在胸前,天宇文靠在书架上,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约定俗成一样,最后跟马思远拥抱,Karry用了十足的力气,像要把人嵌进身体。松开手后退一步,马班长低着头,Karry看到他柔顺细碎的刘海和隐隐泛红的鼻尖。 这人皮肤白,有什么情绪都很容易上脸,连成一片绯色,眼睛蒙了雾似的,Karry心里下意识一颤,拉着他的手匆匆往外走:“我跟马思远讲两句话,你们照顾好自己,再会。” 走廊两边冷色的墙面被指示灯照得绿莹莹。 “有这么难过吗?”Karry也不知道自己想从马思远口中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 “嗯…”马思远声音闷闷的,“但也不能说你是骗子了,显得好像我很幼稚。” Karry跟他耍贫嘴:“怎么会幼稚?马班长英明神武,才智无双,对人又好又温柔……” 马思远不接话,王凯利希望这条走廊可以跟马思远走一辈子,可惜转角的楼梯间就在眼前,他呼出一口气,攥拳又松开,下定决心,伸手抓住马思远细伶伶的手腕,在马班长停下脚步看他的那一瞬间,Karry说:“马思远,我喜欢你。” 二班班长漂亮的眼睛瞪大了,Karry有些贪心地捕捉马思远每一个表情的变化,确信里面没有厌恶后急促地开口:“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可能有些唐突,但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马思远,我喜欢你,那种喜欢,觉得你可爱的喜欢,想要……亲吻你的喜欢,发现你难过会拥抱你的喜欢,仅仅注视着你就会感到幸福的喜欢。” “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你觉得我恶心,害怕这一份变质的感情会给你带来困扰。我们不是朋友吗?不是兄弟吗?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我好像总是在惹你生气,不告而别,跟你打架,让你掉眼泪,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现在又对你抱有这样的想法,为了自己的这一点点私心,告诉你一个应该永远被我埋在心里的秘密,我马上又要变成一个离你很遥远的人了,连离开都要刺你一下。马思远,你会不会特别讨厌我?” 明明在做出格的事,Karry的样子却十分可怜,眼尾耷拉,小心翼翼地看着马思远的脸色,呼吸越来越重,像一条害怕被抛弃的大型犬。他就没有松开过马思远的手,甚至向下滑动寸许,像是要把马思远的手包在他的手心里:“我们还能做朋友吗?不要讨厌我好不好?如果你也喜欢我的话……不,如果你不讨厌我的话,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 眼前高大挺拔的少年精神紧绷,目光灼灼,极其炙热地盯着他,马思远感觉自己无处可躲,在Karry手心包裹下的皮肤几乎被对方灼热的温度烫到。马思远心乱如麻,试图甩开他的手,Karry的禁锢却纹丝不动。马思远一下有点委屈:“你弄疼我了。” Karry呆呆地松开手。 “没有讨厌你,不觉得你恶心。”马思远揉了揉发红的手腕,神色复杂,“Karry,有很多事情我们还没有想清楚,我也有自己的……算了。如果你要留在美国发展,喜欢我这样一个对你也同样遥远的人不是很辛苦吗?” Karry的眼睛跟着马思远的话音一点一点亮起来:“你不讨厌我?可是喜欢你我一点也不觉得辛苦也一点都不觉得后悔,给我一个机会吧马思远,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一定会回来,我们慢慢考虑好不好?你不要觉得负担,到那个时候再给我答复,我会用时间证明我是认真的。” 自卑和卖惨果然是男人最好的嫁妆,嘻嘻。 马思远仍在躲闪他的目光,手挡在背后搅个不停,Karry直直地注视着他,试图在离开前完整拓印马班长的轮廓、眉眼、全部的细节。马思远低着头,站不稳似的贴到墙边,许久才从喉咙里闷出一个“嗯”的音节。 他答应我了。 他答应我了?! 喜悦在胸腔炸成一万支盛开的烟花,Karry的嘴几次张了又合,不知道说什么话来表达,他下意识拉近自己和马思远的位置,回过神来就好像是把马思远堵到了墙角,他近乎压在了马思远身上。呼吸可以带着温度拍打到对方身上的距离,马班长蓬松的发顶蹭得他脸痒痒。两人腾的面颊红了一片,马思远受不了的别过脸,心虚又小声,像那个Karry最熟悉的马思远一样质问他:“你干嘛!” 这样的马思远最可爱最好玩,Karry一下找到了感觉,轻车熟路地逗弄道:“不干嘛。还是说…你想让我干嘛?” 马思远气得伸手推他,没推动,只撞到两块硬邦邦肌rou,更加咬牙切齿。王凯利和天宇文今年都抽条似的疯长,宇寻宇浩也往上窜了两窜,只有他还安安静静的,上下左右都没有再次发育的趋势,虽然他也不矮,但瘦瘦薄薄一片,整个人纸片子一般,风一吹都好像会被吹出二里地,能被Karry和宇文夹着走,马思远一下变得不甘心,对着Karry胸口又来了两拳。 “让开…!” Karry再次扣住马思远的手腕,手背柔软皮肤被迫贴上冰凉坚硬的瓷砖表面,马思远不自在地在Karry强硬的挟制下转动手腕,指尖贴着墙面轻颤。Karry把他覆在他的阴影下。 这个时候马思远才意识到身前高他半头的少年所带来的压迫感。Karry俯视着他,琥珀色的眼睛纯净如盯着猎物蓄势待发的兽的瞳孔,薄唇微抿,脖颈的肌rou线条绷紧到极致,青涩而不失暴虐的侵略性无孔不入地缠绕、包裹、甚至好似侵犯着马思远摇摇欲坠的神经。在氧气被压缩到稀薄的空间里,马思远望向他的眼睛,耳中只有如擂鼓的心跳声。 Karry轻笑一声。 笑声戳破了凝滞的空气,绷紧的肌rou放松下来,室温冰镇了体温。马思远恶狠狠踩了Karry一脚。 “笨蛋。”他眨了眨眼,俯身在马思远额头落下一吻,“再冒犯你一下,不要生气啊马班长。” 马思远觉得他只亲到了头发。 “让你等我好像是很自私的话,我也不能总是当一个很坏的人。马思远,你是自由的。”Karry的眼中有莫名神采,“但我感觉你有一点喜欢我,我也恰好有那么一点有让你喜欢的能力,如果你跑了,我愿赌服输。” 喜欢就喜欢,说话还气人,你是来谈恋爱还是来吵架的?马思远感到自己的眼睛、耳垂、额头、心脏、被Karry的气息包裹的肌肤皮表尽数微微地发烫,整个人因为热力蒸成了粉红色。马思远从来不缺他人的爱慕,无论是满抽屉有男有女收到手软的情书和礼物、下课后的表白还是放学的校门口被女孩子围看。他柔软温和地照应每一份爱,疏离每一份爱,宇浩说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马思远抱着书笑说他哪里有过,明明都是在园圃外面走的。天宇文把他一把揽住,佯装怪罪地问宇浩怎么凭空污马班长清白,大家笑作一团,那个时候Karry不在。 但如果是Karry呢?挨了他一拳的Karry?撕他情书的Karry?死乞白赖坐他旁边要他这个低年级给他讲题的Karry?还是那个因为他训练脚崴了冲上来把他背到医务室的Karry?明明是不经意的肢体触碰,竟然也会呆愣几秒,回味他的触感和温度。马思远呀马思远,如果这个跟你说喜欢的人是Karry呢? 他今天就要走了,还耀武扬威似的亲你一下,换别人谁会这么肆意妄为呢?还不是吃准了你也有一点点哪怕不肯承认的喜欢他? 确实是一个很坏的人,一点也没改好过。 他突然有点生气。 马思远的心酸涩得揪成一团。 Karry的左手搭在书包的肩带上,他看着马思远的脸色,用力地闭上眼睛又睁开,叹了口气:“要是能把你带走就好了,塞在口袋里装走,想你就把手伸进口袋摸摸你的头发,累了就把你拿出来揉成一团。” “把我当什么了你…!”马思远拔腿要走,又站定,深呼吸一口气,认真而小心翼翼看向Karry的眼睛,“……你会回来吗?” Karry立马伸手对天发誓:“当然会!我不仅会回来,我还要每天给你发消息sao扰你,你这次记得回,一定要记得回啊!我不仅每天都要给你发消息,我…我一会路上也给你发消息!” “噢。”马思远说,“再见。” 他不敢去想自己的表情有多难看。 其实是很漂亮的,马思远没有样子是不漂亮的,见过马思远的人都这么说。你知道二班班长吗?哪个二班?就班长特别帅特别漂亮那个二班啊,肤白貌美,唇红齿白,两条腿又直又细,不是说是打篮球的吗?怎么没有肌rou块?路过的两个女孩子窃窃私语:而且我感觉他长得好爽啊。 Karry很轻易地被爽到。 他又上前去抱住马思远,这回怀中人颤抖的幅度小了些许,他的腰也被一双手臂环绕。 “再见。” 天宇文揽上魂不守舍走回自习室的马思远的肩膀:“好想男神呀。唉。不过马思远你也别太难过了,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在马思远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唇边挂上一抹冷笑。 只有我才会也才能一直陪着你呀。 Karry说到做到,每天给马思远发消息,甚至到了狂轰滥炸的地步,低智笑话配着那一大串带着句号的哈哈哈,马思远玩着手机,突然觉得重庆的夏天有了罕见的凉意。 学校、家庭、生活,上到曼哈顿天穹刚刚转紫的温热的仲夏夜,下到……腹肌照。 刚从淋浴出来,照片也好像水汽蒸腾,Karry下身系了一条浴巾,角度微妙到像是被特意扯低了摆的造型,小腹连着浴巾边缘的那一圈阴影,腹肌上还挂着水珠。 马思远,好看吗?别的男的没有吧?一想到能给你摸我就练得特别起劲。 怎么说呢,感觉有点性sao扰。 马思远敲了一串问号过去。 天宇文凑过来控诉:“马思远,你偷偷看什么呢?” 马思远吓得一激灵,把手机倒扣在桌上,转头讪笑道:“没看什么啊。呵呵…没看什么…” 天宇文作势去抢:“我不信!你是不是偷偷看美女呢?!给我也看看!” 天宇文从背后一手抓住马思远一只手腕,再并入他的左手,把马思远锢在他的怀中,整个人顺势往后一带,马思远结结实实坐到了他的腿上,天宇文的头看上去就好像亲昵地搁在马思远肩膀。 马班长维护权威,极力反抗,整个人在天宇文腿上乱扭 然而两条细白的手臂弯折在胸前,使不上力,在马班长恼羞成怒的很可爱的呵斥中,天宇文没有松开手,反而调笑马思远瘦,他一只手就能把他的手腕都抓住。天宇文揉了揉马思远的头发,指根没入发中,发出一身好似叹息的喟叹。这场打闹最终以马思远被天宇文捉住了两只腕子挠到上气不接下气地倒在他身上结束。 马思远软绵绵趴在桌上喘气,余光瞥见天宇文起身,作势瞪他一眼:“天宇文你最近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天宇文嬉皮笑脸举起双手投降道:“去个厕所,马思远你要不要陪我一起?” 马班长闻言换了个方向趴着,脑袋对他:“去你的。” 直到上课马思远才注意到他的手腕被天宇文捏出了一圈红痕,在他瓷白的皮肤上分外显眼。他的心突的一滞,像有一圈涟漪泛开。他抿唇偷瞄了一眼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心不在焉听课的天宇文,压下了…一种危险的错觉或者直觉。 Karry是在候机的时候跟马思远说他要回来了的。 这一招打得马思远措手不及,他看着对面还在黏黏糊糊发马班长能不能来接机,想要一下来飞机就能见到你,这回你考虑好了吧的消息,陷入了爆发式的惶恐中。 他还没有考虑清楚……关于跟Karry交往的事情。 热气从脖颈蔓延到脸颊。马思远无措地抿了抿唇。 起码要等他安顿下来再见面好好谈一谈……冷静地谈一谈。开公布诚。把话都说清楚。跟王凯利当了快两年网友,马思远自认还算清楚他的品性。告诉他也没关系的吧…?哪怕Karry因为顾虑这个原因而放弃与他交往,他也相信Karry的人品会替他保守秘密。 王凯利这个家伙可能会在航班上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也可能断断续续睡不安稳,总之,如果马思远一个人去见他,他肯定会冲上来从表白开始谈起。不管是同意之后再告诉他关于自己身体的缺陷,还是跟他说等会跟你讲然后被他追问一路的为什么,马思远都觉得有些难以应付,所以拉一个共同好友过去的方案一下从他脑中跃出。 热血上涌的时候迫切追问答案渴望答案,最容易坏事,马思远无师自通放置的艺术,非要把王凯利晾干悬挂才肯捡起来。不知道Karry睡得好不好,反正他确实是没睡好,忧心忡忡,辗转反侧,于是马思远理直气壮地把这笔债划到Karry头上。在能接机的名单里想来想去,最后给宇文打了电话。 “喂?宇文你到了啊?我马上就好。” “马思远——看楼下——!” 阳光像是要把整个世界烤到失去水分、干瘪发白,风透明而燥热,空间微弱地失真。马思远拉开窗帘——他当然知道拉开的应该是哪里的窗帘。他们轻车熟路,学习颠覆大人权威行事,交换暗号,共享青春,在凌晨两点吹江边呼啸的夜风,找家网吧试图打游戏直到早上六点钟。天微微白时马思远拉着天宇文出门,逆光中马班长笑眯眯地说附近居民楼下的豌杂面很好吃。 楼下挺拔的少年卖力地冲他挥手。 “要我看什么啊!” “看我啊!”手机和窗外一前一后传来天宇文的声音,“你快点,别让Karry可怜兮兮一个人在机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