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上岸，我就杀了你”

    狭窄的入口，破败的铁门，门卫室的窗户紧闭着，遮天蔽日的香樟让正午时分的小区莫名多了几分森冷之气。

    林漫从面包车上下来，示意货拉拉司机打开车辆的后备箱，把几个大纸箱从车上搬下。司机例行公事地问了句要不要帮忙搬行李，她摇头。面包车便毫无留恋地开走了。

    这是考研初试成绩公布的第23天，国家线公布的第5天。

    林漫起初还心存侥幸，毕竟今年的英语一题目难度很大，或许今年的国家线会和去年持平，甚至降低一到两分。

    没想到国家线竟然涨了4分，林漫无缘调剂。

    上周国家线刚出时，林漫请了假，在厂子的宿舍里默默哭了一天。禀赋不佳，又出生在高考大省，她高考只上了个专科，努力专升本，却在求职时屡遭歧视，最后只能在制衣厂里干月薪三千的工作。

    一边工作一边考研，是为了弥补青春的遗憾，也是为了改善捉襟见肘的生活。熬油点灯一整年连复试都没进，林漫承认自己的无能，却不甘心就此接受自己的失败。

    在总结了折戟沉沙的原因后，她做了一个堪称疯狂的决定：辞职脱产二战。

    林漫糟糕的原生家庭不能给她任何帮助，她只好厚着脸皮，向专科、本科时期的老师和同学借了几万块钱，联系了城中村的租房中介。

    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房源中，她一眼就相中了这个楼前楼后都是香樟的老房子。离市图书馆近，租金比附近的房子便宜一半，中介拿出房子照片的那刻她就移不开眼，连看房流程都省了。

    她立刻向中介表达了签合同的意愿，没想到年轻的女中介却支支吾吾起来，最后还是另一个男经理拍了板。

    林漫并没有把这段租房的小插曲放在心上。现在她靠在小区门卫室的墙上，刚刚搬行李上五楼属实耗尽了她的体力。虽然东西不算多，但对于她来说还是有些艰难。

    看着最后的纸箱，她喝了口水，身后突然传来自行车铃的声音。

    “小姑娘，你是新搬来的吗？”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头推着自行车慢慢走来，左手大臂上戴着红袖章，隐约可见“门卫”二字。他笑呵呵地问：“你住哪个屋啊？”

    尽管是门卫，林漫还是留了个心眼，省去了具体的门牌，只答：“我住一栋五楼。”

    老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奇怪，像是欲言又止，小声喃喃道：“不对……一栋五楼怎么租出去了？现在年轻人胆子这么大吗？”

    起风了，小区门口的香樟叶沙沙作响。林漫并没有听清老人嘀咕的内容，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同门卫告别，搬起剩下的纸箱走了。

    一栋的楼道阴暗逼仄，弥漫着一股霉湿之气，还有轻微的垃圾发酵味。

    当年小区的建筑规划有问题，正常的楼栋应该坐北朝南，一栋却坐南朝北，通风光照效果都很差。

    然而林漫并不介意，准确来说，她此刻甚至是快乐的。刚刚放前几个箱子的时候，她匆匆看了眼房间，基本的家具电器都有，也没有前任租客留下的垃圾。

    几百块租到梦中情房，林漫愿意把捡到这个便宜，当成她二战成功上岸的好兆头。

    一层有四户人家，林漫入住的504是楼栋的西北角，她提前看过平面图，两室一厅的布局。

    林漫计划大的一间用作书房，小的一间用作卧室。没想到在打扫小房间时，出现了问题。

    她捏着扫帚推开小房间的旧木门，“吱呀——”，许久没有打开过的门轴发出滞涩之声，扇动的气流带起满屋灰尘。打了两个喷嚏之后，林漫开始打量房间内的陈设。

    棕红的老式木制衣柜，平平无奇的木板床，墙漆剥落了一小块，露出惨灰色的内里。林漫正打扫着床边沿的地面，半伸进床下的扫帚却突然碰到了一个硬物。

    虽然时值春日，下午的阳光也很充沛，但小房间里的采光很差，林漫试图开灯，才发现灯丝早就烧断了。她叹口气，打开手机自带的闪光灯，弯腰往床下看去——

    是一个不锈钢盆，盛着一堆炭块燃烧过后的灰烬。

    C城位于长江以南，冬日并不十分寒冷，而且大部分家庭都安装了空调，在城市中几乎没有居民会烧炭取暖。不仅不卫生，还有引发火灾的风险。

    应该是囊中羞涩吧，空调电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林漫倒是没有多想，她把炭灰倒进垃圾袋，将不锈钢盆洗净，暂时放在客厅角落里。

    兴许以后可以填点土，买点种子来种些葱姜蒜。林漫脑中闪过一丝这样的念头，但注意力很快就被收拾行李等杂事转移了。

    她把厨房泛黄的小冰箱插上电源，在客厅俯身将纸箱中的衣物一一拿出，整齐地码放在沙发上，哼着快活的小曲，畅想着即将展开的、脱产备考的未来。

    林漫决定不再给重男轻女的父母转账。迟到的叛逆期强势地出席了她的生命，她不想再接听到父母向她要钱盖房子的电话，不想再为弟弟微信发来的购物链接付款。

    她决定在23岁这年，为自己而活一次。林漫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因此没有看到，她身后紧闭的小房间门突然开了条一掌宽的缝。

    门缝内一片漆黑，像是黑洞，任何光都无法逃逸。一双猩红的眼紧紧盯着她良久，才无声地关上了门。

    暮色四合，林漫盘腿坐在客厅沙发上，浏览考研超话和论坛，她不知道今年是否要重新择校，正在为此发愁。

    屏幕滑过一条新帖子，林漫猛然抬头，望向小房间的方向。

    她刚刚突然感到了一种尖锐的被窥视感，附带强烈的恶意，有如实质，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可是屋子里分明只有她一个人。

    紧接着，小房间门后不合时宜地响起“嗤嗤”的声音，像是大风掀开塑料棚顶。难道是老鼠在咬家具？

    林漫将刚刚的被窥视感归咎为自己对老鼠活动的第六感。她去玄关拣了一双雨天才会穿的旧鞋，捏在手里，又打开了手机的闪光灯，蹑手蹑脚地靠近小房间。

    租房中介说了，家具如有损坏，照价赔偿。今天不是林漫死，就是老鼠亡。

    她摸到金属制的门把手，凉得一激灵。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房内灯光大亮，甚至远超普通白炽灯的亮度，晃得她一时睁不开眼。

    可是……林漫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对劲起来，她白天按过开关，还检查过灯泡——

    灯丝，早就断了。

    不想思考灯为什么会亮，林漫把手里的旧鞋一扔，转身往门外冲。明明只有两三步的距离，她却怎么都到不了岸。

    像是故意折磨她似的，木门在她面前缓缓地关上了。林漫回不了人世了。

    门关上后，灯“啪”的一下灭了。因为极度的恐惧，林漫一下子瘫坐在地，她双手捂脸，眼泪大滴大滴的从指缝中溢出。

    那一刻，林漫回忆起了很多在恐怖片中见过的场景，譬如《咒怨》和《闪灵》，可怜的人类被恶灵引导着，一步步走向死亡……

    很快，她就哭不出来了。房间里的温度越来越低，林漫的眉毛上甚至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最后的求生意志促使着她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却摸到了一块冰。

    那块冰好像十分嫌恶林漫的触碰，躲开了林漫的手。下一秒，林漫的脖子便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整个身体陡然腾空。她的脸因为静脉受阻，血液无法回流而涨得通红。

    林漫试图掰开扼住她咽喉的手，却只能碰到一团冰冷的空气。

    泪水糊了她满脸，她知道，这个鬼是真的想杀死她。林漫回顾自己的一生，既穷又没学历，没学历就找不到好工作，摆脱不了贫穷，也摆脱不了被原生家庭吸一辈子血的命运。

    可她明明已经开始作出改变了啊，这一次，她报一个普通点的双非院校，应该是可以上岸的。

    “为什么……咳咳……”她哽咽着嘶声道，“还有九个月……咳咳，考研初试……还有九个月……”

    “咳咳……我工作……都辞了……我不想……不想就这样……过一辈子……”

    掐着她脖子的手渐渐松开，“咚”的一声，林漫摔在了地板上。

    她却像要把积攒了二十多年的情绪一股脑发泄出来似的，发恨地捶着地板，大喊道：“高考失利，我只上了个大专，哪怕专升本也照样被人看不起，我就去考研！家里没钱，我就靠自己去挣！我不想回到农村，重复我妈的命运，没生出儿子就要被老公打……”

    无人回应，林漫也不需要回应。她已经彻底豁出去了，大不了就是一死。

    林漫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指着对面的空气，振声道：“你要么今天杀了我，要么放我出去。我知道，你可能认为这是你的房子，我鸠占鹊巢。我不管，租房合同已经签了，我住进来是合法的。”

    “我没钱租下一间房子，更没钱赔付押金。我银行卡里只有一万一千一百零九元八毛五分，其中一万都是借的，我可以给你看我的聊天记录。所以不管你怎么吓我，我都是不可能搬走的，你明白吗？”

    “你要是现在杀了我，我保证我死后也会变成鬼，天天找你索命。”对面黑漆漆一片，一直很安静，林漫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不知道这个鬼还有没有在听。

    过了半分钟，鬼依然毫无反应。林漫觉得有希望，试探着道：“如果你愿意放我出去，就让门自动打开。我可以每天给你上香，每年清明给你扫墓……”

    又过了很久很久，鬼还是毫无反应。等到林漫开始怀疑鬼是不是根本不想放她出去时，门竟然开了。

    鬼毫不留情地把她往门外扔，林漫惊呼一声，撑着过道的墙还没站稳，就听见一个阴冷低沉的男声说：

    “如果没上岸，我就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