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妃书屋 - 经典小说 - 烧灯续昼(骨科)在线阅读 - 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章



    我姓谢,单名一个殊。

    谢是本朝皇室的姓,没错,我是一个公主。

    我的母妃是后宫中最得宠最漂亮的贵妃,皇后也未必比她更尊贵。

    我的舅舅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自打我出生起他便多了一个爱好,就是搜罗五湖四海稀奇古怪的珍宝,送给我掷着玩儿。我四岁那年,他劳军归来,我去城门口接他,他把我放在肩头,沿途将士百姓无不跪拜相迎,我双目圆睁,左看右看,好不威风。

    与我一母所生的哥哥谢炀,也是皇子中顶顶出众的那一个,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样样精通。他每日做完功课,便过来和母妃说说话,喂我吃些甜枣蜜饯,他爱拿我当小猫儿小狗儿似的对待,时不时就抱起来颠颠,笑道阿殊又重了。

    我?我自然是天底下最最可爱最最聪明的公主了。皇宫里上到皇上太后,下到宫女太监,没有人不喜欢我的。偏偏我读书还极有天分,别人话都还说不清楚的年纪,一首诗我只肖看一眼便能够背下了,父皇最爱把我放在膝头教我读书认字,我学得极快,父皇常为此开怀,说若我是个皇子必能为他排忧解难呢。

    我自小便知道自己招人喜欢,所以任是谁我都爱过去亲热一下,我也是天底下最有亲和力的公主。

    幼时我可以说是风光宠爱无限,今生若能一直这样下去,可谓是圆满得不能再圆满了。但世人常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抑或说物极必反、盛极而衰,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即使是本公主也未能免俗。

    变故还要从我七岁那年说起。许是记性太好的缘故,所有小时候的事我都记得,快乐的事记得,当然痛苦的事也记得。

    那年冬天是我记忆中最冷的冬天,父皇生了场大病,病势延绵,一时间朝内立储之事纷纷扬扬。当时太子的热门人选有三,一是先皇后之子谢泠、二是当今皇后之子谢晏、三就是我一母同胞的哥哥谢炀。

    三股势力此起彼伏暗流涌动,而一角的崩坏则是从我舅舅开始。

    舅舅是风头两无的大将军,早年间便因为功高盖主、性格飞扬跋扈屡遭弹劾,颇遭父皇忌惮。所以当舅舅被查出与朝中重臣勾结意图逼宫的信件之后,父皇一怒之下数罪并罚下令砍了脑袋。我的兄长谢炀也被贬为庶人,流放至黔州。

    就在舅舅头七未过,皇兄流放之际,母妃下毒之事也被查出。

    明黄色的寝宫中,父皇塌前黑压压跪满了妃嫔和宫人,宫人有母妃宫里的,也有别的宫里的,一言一语,都在指认如今与从前母亲犯过的罪孽。残害妃嫔、谋害皇嗣种种,听得父皇怒极攻心,扶着床头,呕了两口血,险些晕过去。

    饶是如此,父皇到底对母妃还存了些情谊,留了性命,降了位分,夺了封号,关进冷宫里。我与母妃一同关在冷宫里,此事一过,便是年关了,母妃等着外面的消息,等啊等,等到了谢泠被立为太子的消息,又等啊等,等到母家彻底倒掉,薛氏亲眷皆被流放为奴的消息,至此,母亲也终于垮掉了,一根白绫吊死在房梁上。

    我还记得那天午后大雪,我沉沉地睡了好久也没人叫醒我,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我心下恐惧,第一件事情便是找母妃。冷宫里无人应我,我四处找寻,锲而不舍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看,最后在西边最偏的奴役房里找到母妃了,我却被吓坏了。

    原来人吊死的场景这样恐怖,此后我从没梦见过她从前漂亮的样子。

    我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逃出宫去,想找人,跑了好久跑了好远也不见人,直到靠近御花园,听见那边歌舞升平言笑晏晏的声响,才想起今夜是除夕,人都去赴宴了。去年除夕,我还坐在宴席最上方,赖在父皇的身边,周遭都是喜爱我的人,我在抽签时中了宴会最好的彩头。

    我一路上慌不择路,被路上的积雪绊倒了好多次,这次终于力竭,把脸埋在厚厚的雪堆里,呜呜地哭出声来。

    “前方是谁?”

    听见有人声,我急急地把脸抬起来,但是雪粒冻得我脸蛋生疼眼睛发昏,一时间看不清,只模模糊糊看到很多宫人提着灯举着伞簇拥着一个穿黑色大氅的少年。

    直到宫人像提溜鸡崽子一样,把我从雪堆里提溜起来,提溜到那人面前,我方才看清,眼前清冷端方好模样的人,正是当今太子,谢泠。

    咳咳,瞧我这记性,忘了说了,先前母妃下毒之事败露,那个毒发而险些丧命的皇子,正是谢泠。

    是年春,天暖了,京城的雪融了,御花园枝头的冒绿芽了,父皇的病好了。

    父皇病好,身体似乎一如从前,皇宫一砖一瓦也一切如旧,只是母妃兄长不在了。

    我也是经历变故之后才懂得,皇宫是个极势利的地方,从前我人见人爱,全是子凭母贵,那些事情过后,我变成了一个比最下等的宫女太监还卑贱、比野狗还讨人嫌的存在。

    我本该在冷宫里受尽凌辱自生自灭的,但是谢泠长跪于风雪中,在父皇面前替我求情说,稚子何辜。

    ——这是我后来住进东宫后听宫人说的。

    那日我在御花园外遇到谢泠后,又冷又饿又惊又惧,索性身子一软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东宫柔软的床榻上了,宫殿明晃晃的,炭火烧得暖融融的,阿月捧着姜汤坐在床边眼眶红红地看着我。

    阿月是自我出生开始便服侍我的宫女,我好久没见她,自母妃入冷宫后,她便被打发到别的宫里服侍了,如今又被谢泠要了过来。

    我在冷宫常常受欺负,但从不敢在母妃面前哭。如今见了阿月,所有委屈一股脑全都想起来了,嘴巴一扁,直埋在她腿上嚎啕大哭。

    阿月一边谨慎地端着姜汤,一边带着哭腔一遍遍喊我,公主,公主。我心里苦涩,知晓她竭力想要安慰我,却是找不到安慰的句子,只有一遍遍叫我公主。

    年幼的皇子公主若是生母去世,便会由别的妃嫔抚养。可妃嫔们避我不及,只有谢泠不辞风雪相求,皇上皱着眉思量许久,终于还是心软了下来,大手一挥,准我住进东宫里。说起来我竟是史无前例第一个由太子抚养的公主。

    我在东宫并不常见到谢泠,东宫里幕僚大臣人来人往,谢泠总有许多人要见,许多事要处理。有时我夜里一觉醒来,发现谢泠书房的灯还亮着,他若是忙到深夜,便会在庭院里的池边喂鱼。谢泠总是被很多人围着,提着灯的宫女,捧着暖炉的宫女,拿鱼食的公公,带刀的侍卫,许多人围着他,我不敢上前和他说话,只敢支着窗户缝偷偷看他。

    夜里微风习习,微晃的灯笼映得谢泠如玉的侧脸忽明忽暗,他看鱼时十分专注。已经初夏时节,谢泠仍披着墨色的狐皮大氅,偶尔咳嗽,肩头轻颤,半掩面,好看的眉眼低垂着,宫人忙焦急地捧来手巾和茶水候在一旁。我问阿月,阿月说太子殿下中毒之后身子便弱了许多,比常人要畏寒些。

    说完阿月便低头忙活手中的针线,不再说话了。我也放下窗户,不再说话了。

    我六岁便入学,已读过一年书了,许少师曾捋着花白的胡子,一脸慈爱地夸我记性好、悟性高,天资算得上是佼佼。

    我从入学起便听少师教导忠孝二字,讲知恩图报的故事。

    如今我思念极了母妃舅舅和阿兄。可是舅舅意图逼宫、母妃谋害皇嗣,是不忠,谢泠对我以德报怨,是恩。我若心意偏向母妃她们,便是不忠,也是对谢泠忘恩负义。

    可我若是同别人一样批判母妃与舅舅,如此不孝,我怎么能做得到呢,我如何能够对骨rou至亲忘恩负义。

    学过的道理,纷纷化作利刃刺向我,叫我日夜痛苦不堪。

    彼时我年纪尚小,遇到一些事,无人可倾诉,有些道理想不明白,无人可问。只知道念书使我这样痛苦,自此我便不爱念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