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金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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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进自觉被冒犯,面色不虞地下了楼,独自登船等候。不同于马车上姬别情专为他布置的素净陈设,宁王府惯好排场,派来迎接两人的船只堪称富丽奢靡,做足了待客的礼数。即使在黑夜里,仅有湖上月色与杳杳灯火,依旧映出金门绣户的一套厅室,霞绡云幄,暗光交叠。 他掂度左右也就一盏茶的工夫,姬别情就该追来赔情道怍。谁知一坐竟有小半时辰,直到亥时初刻,腰酸腿软,姬别情方不紧不慢地推门进屋。 和合窗的槅扇半开,祁进就在窗边一块回纥羊绒毯上跣足独坐,背对门口,听到身后靠近的脚步声,才然回转头来。他在一室暗影间干坐这许久,怒意渐渐擢升,终于等到姗姗来迟的姬别情,正待将满腹愠恼倾倒,对方却将一只罩匣往他手里一塞,径自走进内室。 “夜里凉,莫在窗边坐久。”姬别情于书案前驻足,俯身展开手上一沓信笺,在灯下头也不抬地看起来,“衣箱在屏风后,拿条毯子过来。” 祁进见他处理公事时一改平日散漫之态,面色凝重,便也顾不得被当作下人使唤,匆匆放下匣子,绕过几道缂丝牡丹挂屏,去衣箱里取了一条薄毯来。正待给姬别情披上,孰料对方拦住他手,一壁批阅文书,一壁拍了拍自己的腿。 “过来。” 祁进依言靠近,被男人单臂一提,抱上膝头。那条薄毯也随之披到他身上,整个儿紧裹起来,又香又暖。 “点了炭盆,还这样冻手?”姬别情一手执笔,另一手捏捏他沁凉的指尖,像把玩一只玉鸾的翎毛那样抚摩着,焐在掌中,仿佛未注意到他此刻低落的心绪。摊开在桌面的笺纸上,朱笔圈圈点点,字迹简峻,不同于姬别情往日颓唐浮荡的作风,这个男人落笔运锋时自有一种绝岸颓峰之气,纵使祁进不通文墨,却也看得懂其中欹纵变幻、毫芒枯峭。 都说字如其人,在他身上竟不适用么? 祁进心头浮起一种淡淡的异样感。他拢了拢肩头薄毯,垂下眼帘,无甚好气予人:“我生来心阳不足,手脚冰凉,台首第一天知道?” 再如何琢磨,祁小道长毕竟只是个十来岁少年,还没到可以不露痕迹掩饰自己情绪的年纪,心中所想总会随着眼角眉梢每一处皮rou细小的牵动流淌出来。在意识到姬别情对自己的兴趣与旁人无异,甚或不如一名貌美的妓女、几份机密的信件后,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字来,那声音又冷又利,尖锐得像被精心打磨过的薄甲,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姬别情注意到他语气中的忿意,立时搁笔,细细端详了他几息:“瞧着精神头不太好,在船里等久了?湖上确是有些冷。”于是张开双臂,又把人往怀里紧搂。 你也知道! 即便裹紧了毯子,祁进也觉身周水汽如有实形,一刻不停地往骨头缝里渗,饶是在纯阳宫中清修多年,也难抵寒意瑟瑟,“台首一贯惜玉怜香,佳人在侧,耽误些时辰也是人之常情。” “生气了?” “我要为这种琐事气恼,早被你怄死了。”纵使心里再抱屈,祁进也不愿面上被他轻看,兀自嘴硬,“怎的不见多带几个人上船来?” 姬别情脸上陡生些笑影,一把将桌上纸笔挥开,把人抱到长案上坐着。祁进扭了扭腿想走,转眼却被摁住肩头,坐在原地。 “哪能呀?说好帮我演戏,这几天我的时间都是你的,不能食言。”男人掰过他身子正对自己,双臂往两侧一支,姿态疏懒,神情专注,好似眼前的姬别情只属于他一人,“小道长,我知你心里藏着事,尽可问我,别一个人胡思乱想。” “我能藏什么事?” “殷雪竺。” 这名字甫一入耳,祁进只觉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脾气又像笼屉里蒸熟的胡饼,被食客戳开一个小口,气鼓鼓地将所有guntang怒意迸涌:“满城开张做营生的姑娘,哪个不翘望姬台首这位出手阔绰、样貌英俊的入幕之宾,想也知道她与你是何关系,有什么好问?公侯子弟寻欢作乐本属寻常,莫说你如今尚未娶妻,便是来日成婚授室,妻妾们也断然不敢拦阻丈夫往花街去!” 太久没领教过祁进的坏脾气,姬别情几乎快淡忘他发怒时是什么模样。两人在密林中的第一次会面,彼时姬别情对小皇子的一切了如指掌,而对方尚不知晓吴钩台台首之名姓,只因反感这一张耍花腔的嘴,毫不留情赏了他一个耳光,打得洋洋得意的男人登时呆立当场。 “我是何等身份,有甚资格过问台首的露水情缘?” 盈满的白月已升起在窗顶,隔着花窗渗进来,浸湿了祁进的背脊。他披着一毯月光,盯住姬别情,月色又亮又冰凉,似他冰清水冷的眼睛。 被这样一双澄明得仿佛能洞达人心的眼眸凝睇着,哪怕是饱经世故的台首,也会有刹那心虚愧悔。于是他假意咳了一声,低头拨了拨腰间包金犀带,避开小道士的目光:“话不是这样讲,小仙子。妻眷拘管夫婿本是理所应当,甭说在外面轧姘头、吊膀子,就是打只母蚊子也该征询夫人同意。” “哦?说得倒好听,那今晚和你的殷姑娘打上照面,怎的不先请我示下?” “事发突然,人家自己找上门来,没有当场赶客的道理……” “皇帝你都不在乎,怎会突然体恤一个妓女?” 祁进冷哼一声,蓦地伸手托起他脸来,冷冰冰的手指直掐着下颌,迫使他与自己对视,“听着!姬别情,我是少不更事,但别拿我当傻子——你每日要见谁、宠遇谁,与我无关;但要是打算一直拿些片汤赘言来瞒我搪塞我,那从今起就不必再同我说话!” 被少年人纤柔白净的指掌托住下巴,姬别情一时诧愕,竟忘记挣开,保持一个躬身的姿态与之相视良久。如玉的指尖,菲薄甲片以金剪子齐整修铰,揿住他皮rou,从下巴处传来一阵刺麻的痒意。头回被人用这种盛气凌人的方式拿捏着,姬台首不觉冒犯,只觉新奇有趣。他的心也如少年触碰的那块皮肤一般瘙痒起来了。 犹如一名顽童尝试祈求母亲的原谅,他握住祁进手掌,轻柔地覆到颊侧,低声笑叹:“你啊你啊,净吃些没由头的飞醋,给自己找不痛快——实话告诉你罢,你夫婿有一件非做不可的大事,殷姑娘另有他用,于我,不仅仅是解语之花那样简单。” “你要她做什么?” “不可说。” “为什么?”祁进不觉提高嗓音,不依不饶地追问,“你在密谋些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旁人都插不上手,非得一个妓子去做?如何连我也瞒?” “小道长,你这样纠缠不休就俗了。此事说来话长,一会儿船马上靠岸,咱们先应付完今晚的场面,回头再细说,好不好?” “不好!你长话短说,且给我一个安心——谁教你往日尽做些干名犯义的事,总害我提心吊胆。” 姬别情狡辩:“可不好凭空污人清白!吴钩台台首岂会知法犯法?” “那你就老实交代,我好还你‘清白’。”祁进推了推他,“这次随你下山也是瞒天过海,我这心里可打着鼓,要是‘一不留神’在人前说错什么话坑害你,倒是罪过。” “啧,跟谁学坏的,今儿都会威胁人了?” “还不是拜你所赐——姬别情,别瞒了,快说怎么回事,没准我能帮你呢!”瞥见男人腰间露出的半截刀柄,他试探问道,“我先猜猜,是官场上的事?” 姬别情霎了霎眼睛,偏转视线,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纯阳宫为皇家道观,逢年过节少不了宫中贵人前来进香礼醮,车轿滔滔滚滚,人影挤挤插插。祁进惯来自矜清高,视朝堂为污泥浊水之地,多看几眼都觉脏眼睛,恨不得用仰天池里的冰水洗刷,姬别情也识趣,从不与他讲京中那些狗党狐群、尔虞我诈。只今日一反常态地追问不休,终归教人有些招架不住。 “过来,咱们进屋说。” 姬别情揽着他步入一层层的轻纱罗帷中,到床沿坐定。 “师父多次同我耳提面命,‘谋及枕衾,死固宜哉’——将计谋告知枕边人,只会落得死无葬身之地。欢场之鱼龙曼衍丝毫不逊于官场,多的是今日与你把臂同枕情深意浓的美人,转眼就投入另一个怀抱重演‘真情’,将干系你身家性命的秘密吹入那人耳中……” 祁进急道:“我怎会是那种人?” “我知道的,进哥儿。说这些只为让你明白,我把我的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就是将性命交给你攥着,你可千万要守住秘密。” 祁进从未见过他这般认真态度,不由得跟着肃穆了神情:“我的‘真情’,别人用金钱买不来也换不走,你尽管放心。” 于是姬别情略略附首,以耳语的声量低声问询:“你还记不记得,我带你下山前说过,要你乔装女冠,陪我演一出戏?” 上山前,姬别情接到一纸来自苏无因的密令,要他亲自着手调查一个人。 今上祁归熜近年多病体衰,常有卧养,除了贴身阉寺与几名近臣外,任谁不见。这般有心无力,疑心病便日渐严重,总觉得阁臣们要篡自己的权,儿子们要夺龙椅上的位——皇子甚至无法依凭血缘关系从皇帝心中获取比外臣更多几分信任,只因这位独裁者心里清楚,自己的脉络中始终流淌着弑父谋逆的血。他对曾经扶持先帝的凌雪阁缺乏足够信任,又额外增设武德司以制衡,朝中全体官员乃至他们的友朋亲眷、几名亲王与未建府的皇子,无一不长久处于多方暗卫的监视下,就连终日放浪形骸看似与皇位永无瓜葛的宁王亦不例外。 “你与宁王交好,其实一直在监视他?” “是。”姬别情惊讶于他的敏锐,意识到眼前的小孩并不全然政治冷感,“不过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我们两个当真投缘,算是真心结交,多个酒rou朋友也不赖。” 姬台首在关外习得一身纨绔本领,斗鸡走犬打马球、约架赌钱喝花酒,无一不通无一不精,为人又大方豪爽,真正视金钱为尘土,与众人对凌雪阁刻板印象中青面獠牙的修罗大相径庭,很快就被宁王引入他的交际圈,融入这一群阔少的财色游戏中。沈隽彦沈学士的养子沈错年内刚从南方进京,也有意与这一干富贵朋友交游,多次试探却不得其门而入,只得临川羡鱼。他的举动很快引来监视沈家的武德司密探注意,禀给了祁归熜。 “十几年前陈芝烂谷的风流旧事,得亏你舅父耿耿于怀,专程召我师父进宫,就为了吩咐我去调查这个土得掉渣的沈错,还有他的老学究爹……唉,我们这些太白山当差干活的,向来不讨沈老古板一类清流喜欢,没说几句就对我横眉竖目不给半张好脸,比闺门小姐见到登徒子还厌烦。我该怎样套近乎,才不致他起疑心?” 想到这些文人墨客平日里最爱附庸风雅装模作样那一套,不如投其所好送他一个美人,正所谓“素手研墨,红袖添香”,于是,姬别情找到了殷雪竺。但行动并不如预想中那般顺利,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沈隽彦已经古板到视一切美貌女子为红粉骷髅,不仅双足不履烟花巷陌,就连家中起居也不召婢女陪侍,尤为清心寡欲。纵使妓女在花国有千般手段万种风情,一离了金粉巷,对男人也是无计可施——总不能当街把女人硬塞给人家罢? 祁进抿了抿唇,蹙眉道:“就许你纵情酒色,不许人家洁身自好?” “呸,表面道貌岸然,鬼知道肚里——”姬别情生硬地截住话头,赶紧补救,“小仙子,总之你千万记牢,男人无时无刻不在动歪心思,只有埋进黄土里才老实!自然,我除外……” “你要我来,与他有关?”对于姬台首这番严苛的批判与自我吹嘘,祁进只觉哭笑不得。 “对你,我不否认有过利用之心。”姬别情爽快地选择坦白从宽,“这些年,想必你在华山也略有耳闻,当年长公主与沈学士之旧。你与你母亲样貌肖似,最省事的做法就是为你伪造身份,送到沈隽彦眼前,不论他对长公主真情还是假意,乍一见你必会意乱心慌,就有了套话的机会。都道‘红颜祸水’,你这小祸水果真灵验如此,今晚不仅与沈错搭上了线,更是引出沈隽彦这条大鱼,省了我不少设局的力气——上船前,殷雪竺送来密信,他就在宁王府候着咱俩,准备兴师问罪。” “他不会在宴席上和你打起来罢?” “无事,皇帝老儿我也不曾放在眼中,何况区区一介阁臣!”谈及社稷重臣,姬别情的口吻就像谈论长安城今冬迟迟未至的雪,等闲视之,稳cao胜券,“先前为你取名‘清清’,编造一大段身世过往,也是为此。” 他本以为祁进会像方才那般勃然作色,甚至是再扇自己一巴掌,已做好道歉蒙哄的准备。谁知祁进只是长长呼出一口气,放松了紧绷的眉头:“遮遮掩掩老半天,原来就为这事啊。” “你——不生气?” “怎么不气?毕竟你做错事。”柳叶刀也似的视线从他面上刮过,小道士话风一转,嗓音又柔和下来,“不过,我心里头还是喜悦居多——我很高兴,你愿意坦诚自己的真实想法,这足以证明你称得上是个有担当的人。我既然答应要陪你演戏,就会做到,绝不食言。” “小仙子,多谢你这样大度。不过,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求取原谅,只为亲口告诉你——”姬别情动了动喉结,目光沿着祁进的发顶落到他鬓边,似帐外倏忽不定的烛火,明明暗暗,“我后悔了。 “论算计,姬某一辈子难逢敌手,可偏偏这一次漏算了自己的心意,嘴上说着要利用你,但心里无时无刻不被痛悔折磨。打从第一眼见你,我就告诉自个,多好的孩子,却被亲人伤害折磨,我得让他跟紧我,以后绝不允许任何人伤他分毫……可谁知事了临头,我竟也冒出了欺骗你的念头,和那些狼心狗肺的公狗有甚区别? “所以方才在酒楼上,我多吩咐了殷雪竺几句,教她继续执行这个任务,接近沈隽彦,你自不必再涉险,就当这次下山什么也没发生过,尽情玩乐。” 祁进摇一摇头,细声开口:“是什么让你中途改变了主意?” “或许,是男人固有的自尊心,它总是不讲道理。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放你独自面对一个不可知的男人,即便他是你生父。”姬别情肃声道。 长久的沉默。 祁进在这种静默中垂低了眼眸,而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情愫已从眼底涌起,叠嶂而澎湃。手指缓涩地缠绕着腰间的云鹤杂宝丝绦,他试图用手上的动作来理清心头纷乱的思绪,松开,又缠绕。如是几次,待他复抬起头望向姬别情时,姬别情也正望着他。 “你常说我生得好看……那她能做的,我也能做。” “什么?” “我是决计要见沈学士一面的,还得亲自向他问清当年之事。不如今晚就……” “小道长,这事你别管,啊?把心上人送去给别人玩弄,当我姬别情是什么人?” 祁进蓦地从他掌中抽回手,反手揿住他手背,两手并用地覆在他干燥温热的大掌上。这个年岁渐长的孩子,他眼中所传达出来的坚定并不亚于面前这名成年男子:“是我自愿的,姬别情。你的计划我都好好听着,自个对着镜子练了许久,绝不拖累你。” 姬别情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有些疲惫地抹了把脸,哑声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那就更应该选我,陪你同甘共苦,因为只有我不会在意你身处白昼还是黑夜——你能完全相信那个给钱就能春宵一度的妓女吗?难道她就不会对你说谎?何况你自己也承认,沈隽彦行事谨慎,殷雪竺既然败北,不如就放手让我试试。” 姬别情搂在他背上的手掌紧紧捏作拳头,松了又紧,于是用力抱住他,按到怀里。 “我只觉这种事折辱了你……” “你用金钱买来名剑美酒、宝马香车,买来玉带河上最美最贵的妓女,买来所有人对你阿谀奉承……唯独我待你的一颗真心,你买它靠的不是钱财,而是真情。”祁进舒展双臂搭上他胳臂,仰起脸,唇角的甜红口脂在先前的亲吻中微微漾开,“你的情意,就是对我最友善的尊重。我很庆幸被你需要,为你所用,要是把我当花瓶般供起来,什么也不让做,那才是真的辱没我呢。” 少年眼眸微眯,缠绵交织着两丛长睫,如傻瓜般絮絮倾诉着自己要为恋人赴汤蹈火的勇气,眼际已泛起星星点点的潮意。以指尖拨开云雾缭绕的双睫,在那对安谧皎洁如月的眼底,却照见一张老男人的象征冷血与欺骗的脸容。 姬别情的目光凝滞了,于是愈发幽邃如深渊,尽管大半轮廓分明的面孔沉在暗影里,但那双眼中始终燃烧着一簇愉悦的火焰。 要一个向来强势卑劣的男人突然良心发现示弱投降,几乎是绝无可能,除非这么做可以帮助他找到一个更快更出其不意发起进攻的契机——倘若姬别情面对自己羸弱可怜的猎物都缺乏管教的艺术,又如何能成为诡谲叵测人人畏惧的阎王? 他不动声色地扭过头,从容不迫,拿起事先预备的罩匣递到祁进手边:“小殿下,你是美人有雅量,请收下臣这份微薄心意,权作感谢。” “这是什么?” 姬别情眨眨眼,是一种秘而不宣的暧昧:“礼物,你一定喜欢得不得了。快看看。” 小道士被几句话吊足了胃口,已然好奇得心痒难揉,立时伸手抽出铜锁上的销子,轻揭盒盖。 盒中放了只成年男子手掌大的玉兔灯,暖光融融,乍时照亮了二人面颊。灯身以整块乳黄色的半透琥珀精细雕就,腹里掏空,填着发光的悬黎美玉,兔眼处则嵌一对血红珊瑚珠,穷工极巧,栩栩如生。 “纸做的灯笼也宝贝成那样,哥哥送你更好的,喜不喜欢?” 当然喜欢! 祁进本以为姬别情已将损坏的灯笼忘诸脑后,孰料对方不仅记着,还安排得这样妥帖,当下又惊又喜,将琥珀灯从匣中取出,爱不释手。只嘴上仍不饶他:“一般般,我可不喜欢这种哄小孩和女人的把戏。” 可惜,将兔子紧紧抱在怀中的动作早已将他出卖。 “你就赏脸留着罢,这是台首求人办事的态度。” “看我心情。” “罢了,反正我姬某人脸皮厚,不怕羞,送出去的礼物你不要我也觍颜往你手里硬塞……” 祁进抱着兔呆呆,笑着单手捶在他肩窝,眼底仍存泪红:“好啦,我收下就是!也不白拿你的,百相斋教我那些女子礼节、仪态,还有你要我背的那套古怪说辞,我全记得牢牢的——哎呀,真要当着你那些狐朋狗友的面扮姑娘,总觉得奇奇怪怪……” 船终于缓缓靠岸,一对翩翩鸳鸯侣,甜甜蜜蜜地上了码头。 祁进一手提灯一手挽住姬别情左臂,半倚半靠,步履碎碎地跟着,浑似一位娇羞怕生的裙钗。甫一踏上码头,一道难以忽视的灼热视线便黏到身上,紧紧追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按捺不住好奇,目光微抬,恰与那人对个正着。 挟水雾与雪片的夜风自湖上拂来,吹动中年男人垂在身侧的衣袖,峨冠博带,清癯挺拔。他仅仅是一言不发地站着,眼瞳幽晦,整个人陈旧缄默得仿似才从故纸堆中走出。 “清清,来见过沈学士。” 祁进敛衽行礼,微微仰头,希冀从对方脸上寻出一些与自己相似的蛛丝马迹。 懵懂稚子自小渴望一个父亲,但向来只能在凌雪阁的流言中听闻他,从传奇往事中拼凑他,往童年缥缈的幻梦中填补他:金声玉振的风流才子,出将入相的青年俊彦,缘悭一面的父亲,母亲情钟一生的心上人……童年时代的祁进近乎执迷不悟地去编织一个生命中从未出席过的角色,推度一名父亲该有的言行举止、仪容衣装,怀揣着一个完美的“父亲”造像,长久等待这一刻——在亲眼见到沈隽彦后,像掏出一支精密的量尺般掏出了自己的幻想,严苛地审视着对方不再年轻的面庞。 愈是比较,愈是迷惘,乃至萌生出一种近乡情怯之感。再惊艳的传奇人物也有老去的一日,今日乍见,脱下光环后的沈隽彦站至近处,也无非是个优雅沉稳、颇有几分气度的学究罢了。他也有严肃紧抿的嘴角,深刻的皱纹,也会衰退,泯然众人。 ——这就是母亲朝思暮想的那个男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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