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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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方才的片刻清明已是回光返照。 纪舒钦话音才落,便双眸紧闭,眉心皱起,额上冒着虚汗,烧得昏昏沉沉,口中只剩下模模糊糊的气音。 雍昭听他这含糊梦呓,只觉得心头酸胀,连御医也等不及,先一步就要将人带回殿内。 但大约是心中焦急,出口的语气不免带上几分烦躁。失了克制的凌厉号令,落在一帮侍从眼中,便又成了帝王震怒的前兆。 因而只一低头掺着纪舒钦起身的功夫,雍昭面前便齐刷刷跪了一排颤抖着求饶的人。 她眸色沉沉,默然良久,心中一片烦乱。 本是没有惩处心思的人,却因这些举动当真生了怒气,眼看就要压制不住着急脾气,挥手拖下几个宫人受罚。 然而偏是此刻,雍昭蹙眉低眸,正沉下声准备出口斥责时,视线流转,却不经意落在纪舒钦坠着水珠的发梢之上。 陷在高烧之中的人难得流露出几分脆弱神色,雍昭只一恍惚,便觉得自己又像回到了重生前的那一夜。 再多暴躁怒意都被这一眼消磨了去。 她抿了抿唇,叹出口气。 重生前的这些时日里,确实是她喜怒无常,雷霆手段,压得身边几乎没了直言不讳敢违君命的人。只是万幸,若从此时开始,多少还能挽回些民心。 最坏最坏,不至于落得前世那般众叛亲离的下场。 也不至于……再连累辜负纪舒钦。 雍昭静默片刻,掌心攒成拳状,张握几次,终于还是沉声赦了众人,只点了三五个看着还算老实的留下照看,其余都放话斥退。 得了话,几位胆大的宫人匆忙起身,却又不敢当真一下退远了,于是只小步踱着,竖着耳朵仔细听雍昭动静,待上一会,眼见当真无事,才放宽心,快步走远了去。 这般过分小心警惕提防她变卦的行径说不上叫人动气,却一下下堵得人心口发闷。雍昭闭了闭眼,吐出口浊气,竭力定下心神,又抬手挥退了其他人。 于是才终于得空认真去看纪舒钦眼下的状况。 粗制衣料本就不御寒,用料也单薄,被水浸湿,就紧贴在纪舒钦身上,隐约透出他身上流畅肌理。 正是十八九岁的青年俊朗,大好年华,纵使雍昭有意磋磨,那些手段到底也还未将他击垮。眼下人看着是清减了些,却还不到消瘦的地步,更没有那些阴沉的死气。 比起前世最后印在雍昭记忆中的模样,要好上太多。 雍昭抬手拨了拨他额前碎发,怔怔看着他眉宇之间未褪的少年英气,心头微触,垂眸颤了颤,喉中就泛出苦涩。 这样天赋异禀的少年将军,若不是她,前世策马疆场,该是几多快意人生? 被愧意撞得四散的视线胡乱游走,不经意就落在大氅未系紧的缝隙之间。 纪舒钦心口隐约有一抹绯红深色的印记,不偏不倚,正落在心口上。 这赤色隔着衣料,又被罩落在阴影之下,模模糊糊,似乎有几分看不真切,却又恰恰对上前世他心口处的那一颗血痣。 这样一抹隐约的赤色,却仿若炮烙刑罚中guntang器具,只远远瞧见一眼,便叫雍昭自心底生出灼热痛感,仿佛整个人都已被烧烫得溃烂生疮。 她面露痛色,下意识地伸手,几乎就想在当下拉开这一点遮挡的衣物,好好看清纪舒钦心口那一颗如血珠般鲜艳通红的血痣,再确认一番眼下的情形。 然而指尖才触及那片湿透衣物,便被传来的湿热气息惊得骤然收手,一下又惦记起纪舒钦身上病情。于是只得转过身去,压下眸中湿意,边快步向外走去边沉声道:“将他带回朕寝宫。” 一直候在殿外的谭福好容易再见到雍昭,正欲开口,便被雍昭的“回寝殿”噎了回去。 他视线落到后边,又一眼瞥见紧跟在后边,被几位宫人搀扶架着的纪舒钦。再加之雍昭这么一句,思绪游走,便想错了方向,还以为雍昭是打算不顾人死活召人侍寝,心下一惊,向身侧一直候着的人使了使眼色,才迎上前去,在雍昭身侧站定,忐忑开口:“这纪奴病气缠身,若是伤了陛下龙体,怕是不好,不若先叫太医们粗略诊治一番,待过几日陛下再召……” 雍昭被乍这般说了句,一时反应不及,又顿片刻才知道谭福是会错了意,也便忆起自己方才心焦,胡乱喊的哪一句吩咐也不知是落到了谁的头上,想来是没传到谭福这,于是拧眉沉声,只摇摇头,又重新吩咐,“传御医来。”说罢又生怕再被会错意,索性又多加一句道:“请最擅医治热症的太医来。” 谭福一下明了这话里话外的关切心思,虽眸色微愣,反应却是迅速,躬身应了,转头便迅速同身边机敏的小太监耳语几句,将人差遣了出去,而后快步回了雍昭身侧。 宫墙斑驳,越向祠堂处却是越显崭新。窗楹坠着三五漆饰,立柱绘了大片佛经,奢华却极近珍视因果轮转,几乎样样不离先皇夫身后事。 雍昭沉默地盯着那些饰物,目光灼灼,像是一眼又望回了前世。她半强迫地逼着自己看了大半,看得心绪翻涌,恨意涛涛,才终于收回视线,一垂眸去看半身枕在自己身侧的纪舒钦。 他高烧得厉害,整个人昏睡着,瞧着便虚弱,软绵绵地没什么生气。但大约是平日里小心谨慎惯了,于是眼下人分明是在病中,却还是克制着动作,连呼吸声都放得极轻。 雍昭生心里反复晃悠着纪舒钦心口的那一抹红,却始终怕扰了昏睡的人,思量片刻,终归只伸出手去,想着将他那处皱起的眉峰抚平开来。然而指尖才触及他颈侧,便惹得他整个人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而后便死死咬紧下唇,眉心皱得更重,一副忍耐姿态。 雍昭的手一下僵在原处,脑中一阵嗡鸣,停顿片刻,才缓缓收回,搭在身侧,又撇过头,将视线挪开,深吸了几口气,压下心口痛意,在原处坐正了。 刻在骨子里的反应不会骗人,纵然是重生一世,她也已然将纪舒钦伤得刻骨了。 愧意又在此刻汹涌而来,几乎将雍昭吞没,她只觉得自己像陷入流沙中的迷途旅人,正寸寸被窒息裹挟,呼吸不得。 却是在此时。 高热中的人又不知陷进了哪一个美梦,竟忽然微微侧身,在一片迷蒙之中,微睁着眼看向了雍昭。 纪舒钦烧得昏沉,当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怔怔瞧了片刻,竟扬着一抹浅笑,向雍昭身侧靠了靠,将头枕在她身侧,又睡过去。 潮湿guntang的触感自身侧传来。 雍昭伸出手去,紧紧攥住纪舒钦一缕潮湿的发丝。 顷刻间,她从痛苦状态中猛地抽身,又跌回现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