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以真代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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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村里经过几次修缮改造后也算是焕然一新,一车多宽的水泥路面直通刘自颖家门口。江元璨循着她指的方向看见一处建筑,惊奇地叫出声——刘自颖家现在的样子和高中那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四周修建了白漆黑瓦的围墙,楼房的样式也改造成时下流行的新中式建筑风格,屋顶飞檐燕尾般向外伸展着。 “这是什么时候……”江元璨前倾了身子探头探脑地观望,面上的表情愣愣的。 “大前年就有打算了,还好我妈打电话说了这个事,我就赶紧找同事推荐了设计师,不然还不知道会被我爸那土掉渣的审美修成什么样子。”刘自颖说到后面也忍不住笑起来。“林林总总弄到去年才算完全落成好,我妈实在等不及要接客了。” 江元璨没把话接下去,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无意间紧了紧,木着脸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会儿她低声嘟囔起来:“我怎么完全不知道?”刘自颖没听清,问她在说什么,她又摇摇头不作声了。 没给刘自颖继续追问的机会,车很快就开到家门口,刘父看见她们,忙从屋里走出来指引江元璨把车开到院子里停好。刘自颖这边才拿了包下车,江元璨已经小跑着去了后备箱,将礼品一样样往外拿,弄得刘父磕磕绊绊地笨拙道谢。 金丽荣出来看见江元璨和刘父手上成堆的礼品盒,也不免愣在门口,揪着腰间的蓝色围裙说:“哎呀,元璨你太客气了!这弄得我们多不好意思呀。”刘父立马点头附和:“是啊、是啊。” 江元璨甜甜地叫了声“阿姨”,紧接着道:“这些都是我哥买的,他这段时间忙得团团转,想来都来不成,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只能多买些不值钱的东西向阿姨和叔叔赔个不是,你们别嫌弃。” 走在后边的刘自颖听见这话,忽地抬头看着江元璨的背影,顿在了原地。金丽荣的反应则截然不同,“天啦,看你这话说得,怎么可能嫌弃!我们知道你哥哥工作忙,不怪他!”她被江元璨的话顺得服服帖帖,一只手捂嘴笑着,亲热地挽住江元璨将她往屋里带。 仓促间江元璨还不忘回头,一脸无奈地对着刘自颖弯弯嘴角,很快消失在门里。 小院一时安静下来,乡间洋溢着寂静秋意的十月中旬,刘自颖闭眼感受周身微凉的空气,脑海里还停留在须臾之前江元璨对她微笑眯眼的那个画面。像被酸楚熨烫过一遍,全身都暖洋洋的,几乎要流出眼泪。 “阿影,”刘父猝然喊她,“忘记拿什么了?” 刘自颖这才慌忙睁眼看向站在门口的父亲,抬起手擦了擦眼底,却没感觉到湿意。她迈开微僵的双腿快步走过去,“没什么,进去吧。饭好了吗?”到刘父面前掩饰般地问。 “快好了,差两个小菜一炒。今天我们很早就开始弄,只等你们来了。”刘父对着家里人说话时还是比较顺畅的。父女俩走进堂屋却没见人,正疑惑着张望,从楼上传来热切交谈的声音,原来金丽荣已迫不及待领江元璨参观新家了。 平日里跟江元璨在一起并不需要花什么钱,所以刘自颖这些年还算小有积蓄,房子的改建装修近一半的钱都是她出的,当初金丽荣还期期艾艾试探她,以为是“小江”给的钱,现在想起来还是让人哭笑不得。 两人在这空档把餐桌都布置好,菜也陆续上齐,金丽荣和江元璨下楼的时候正好可以开饭。江元璨入座前又说了些表面话客套一番,金丽荣拍拍她的肩背,佯装生气地叫她不要弄得那么客气,“未来都是一家人嘛!” 刘自颖默声笑了,扫一眼餐桌上精心准备的丰盛菜色,起身去了厨房。金丽荣叫江元璨别等她,径直掰了一只鸡腿沉甸甸压到她碗里,待江元璨收回粘在刘自颖背后的视线,鸡腿上竟又叠了好几层,如小山般高了。 正当她踌躇着该从何下筷时,一小碟腌菜被推到手边。江元璨惊喜地看向身侧,见刘自颖若无其事地夹菜吃饭,只是嘴角透出一丝笑意。“咦?”金丽荣不解地看向刘自颖,“你把这个拿出来做什么?……元璨啊,这是我自己腌的土味咸菜,怕是你吃不惯呀。” “完全不会!”江元璨连连摆手,“阿姨您不知道,我最爱吃这个了……”说着发现金丽荣表情不太对劲,她急忙找补道:“啊!我是说,我哥每顿都要吃这个,连带着我也喜欢上了,哈哈哈……” “噢!是是是,你哥哥确实爱吃,阿影每次回来都要带一点走。”金丽荣恍然大悟,呵呵笑道:“不愧是亲兄妹,口味都这么一致。” 江元璨听了只是苦笑,心想这何止是“一致”,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听我们家阿影说是你介绍他俩认识的?”扯了些闲话后,金丽荣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想把话题往“小江”身上引。江元璨当然听出来她的意图,流利自如地把先前和刘自颖串通好的信息在言辞上又加工一番后抛给金丽荣,说得煞有介事。 她在外边谈生意的日子多,形形色色的人都碰了个遍,早就磨出伶俐口舌,懂得察言观色。刘自颖坐右边,正好能空出左手放在江元璨大腿上安慰地轻拍,后者微笑着瞥过来眼神,似乎在说“没事”。 金丽荣暗暗打量江元璨,心想做meimei的都如此优秀,就对一面也没见过的“小江”更加满意,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四个人里一对说说笑笑,一对埋头吃饭,倒十分默契。 如此第一关便算顺利过去,饭后刘自颖带着江元璨出去散步消食,两人走到一处荒芜丛生的农田里,脚下铺着厚厚一层干草的土地质感松软,踩上去十分舒服,若不是刘自颖拦着,江元璨早就躺倒,享受秋天的日光浴了。 只是才走了没几分钟,江元璨就有电话打进来,必须用电脑办公,两人只得转头回去。她满脸歉意地牵住刘自颖的手,喊“老婆”的时候还要凑到耳边放轻声音,一副生怕被别人听到的样子。 刘自颖无奈地笑起来,“好啦,我又没怪你。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她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江元璨毕业去公司上班之后,虽说经常在家,但泡在书房办公的时间居多,甚至好几次因为公事放她鸽子,临时取消两人的约会。 回去之后刘自颖也不愿和父母待在一起,她紧跟着江元璨上楼回到卧室,拿了本书躺在沙发椅上悠闲地看,权当是陪江元璨办公。听着键盘啪嗒作响的清脆声音,刘自颖睡意来袭,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江元璨半天没听见翻书的声音,偏头看见她沉静的睡颜,翘了嘴角偷偷走过去,蹲在边上饶有兴致地看了会儿,才蹑手蹑脚走出房间去打电话。 醒来的时候身上果然盖了袭毯子,江元璨正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捧着本书读,看样子就是自己之前看的那本。见她醒了,江元璨顺势放下书走过去,俯身在她额头上吻了吻,刘自颖还懵着,乖乖地任她作弄,江元璨心觉可爱,弯着嘴角又亲在她面上,最后含住她的嘴唇,伸出舌头舔吻。 刘自颖这一觉睡得沉,浑身暖烘烘的,骨子也都睡软了。“嗯……”她习惯性地张开嘴让江元璨的舌头探进来,相触的感觉柔软又舒服,粗糙的舌面带起肌肤一阵战栗,刘自颖伸手抚上江元璨的肩膀,绕去她后脖,加深了这个吻。 两人渐渐动了情,呼吸也黏糊潮湿,刘自颖下边来了感觉,涌出一滩温热的液体,似乎整个阴部都热烫起来。江元璨软绵绵的胸部挤弄着她的,一双手在腰间游走,不知下一秒会伸去哪里。 她们忘记了身处何地,又要像平时在家里一样由擦枪走火发展为真枪实弹的时候,“咚咚”两下敲门声把她们吓了一跳,慌忙分开身体离彼此远远的,江元璨站回到桌边,擦着下唇平复喘息。 “什么事?”刘自颖掀开毯子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扬声问。心脏还在又重又急地跳个不停。 “阿影,你们在睡觉吗?”金丽荣隔着门问。 刘自颖转过身边折毯子边应道:“没有,妈你进来吧。”门随即开了,金丽荣站在外边看了她们一眼,江元璨背着手对她笑了笑,乖巧地喊“阿姨”。 “嗳,”金丽荣也笑着朝她点点头,又看向刘自颖说:“阿影,你来一下。” 刘自颖不明所以地看向江元璨,察觉到对方流露出的不安,走过去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元璨,你在房间里休息会,时候差不多就可以下来吃饭了。”金丽荣向刘自颖打手势,江元璨反手握紧她,刘自颖回头递去一个安定的眼神,随即抽出手出了房间。 “什么事啊?”两人下楼梯时刘自颖就耐不住问了,金丽荣倒悠哉地说“没什么”,等到了客厅发现刘父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紧张感又升上她心头。 “阿影,我们就是想跟你商量下结婚的事情。”金丽荣拉着刘自颖走过去,还没等她坐稳,就说出来一句让人坐立难安的话来。 “这才哪到哪啊……小江都还没说这个事情。”刘自颖嘟囔着,她其实清楚自己糊弄得太久,迟早要面对这件事。只是之前还能借口有工作,匆匆挂断电话结束这个烦人的话题,这次父母抓住她面谈,根本找不到逃跑的理由。 “阿影,你也不小了,明年就满三十岁,还不结婚怎么得行?生小孩呢?你再拖,等孩子刚上大学,你就已经五十多了;虽然小江年龄比你大,但他总归是男人,家里条件又那么好,当然不急,你不一样,你……”金丽荣苦口婆心地跟她说,半边身子都倾到她面前了。 越听越恼火,刘自颖终于忍不住站起身背对着她们,胸口剧烈起伏着,窒息感随着如茧丝般的话语密密麻麻地紧缚住她。她大口地呼吸,却无济于事,心中似有千钧重物在往下坠,整个人都要被拽变了形。 “阿影……”金丽荣被她吓住,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脊背,掌心所及是如此薄弱,又坚韧倔强,女儿从小就是这样,要强且执着。“我和你爸都没什么文化,想法肯定和你们年轻人不一样,但我们只是想让你过得幸福一点……毕竟我和你爸这辈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听到金丽荣软了声线,刘自颖也渐渐从愤怒和委屈之中冷静下来,得以放缓呼吸;只是脑中依旧思绪纷杂,一边呐喊着抒怀自由,一边又懂事地想要体谅母亲的一片苦心。 这世界多么矛盾,每个人都想要幸福,可每个人的幸福都是如此不同。而她所追寻的幸福竟无法对至亲之人启齿,甚至会对这个本就有着深刻创痛的家庭造成更为严重的分裂和伤害。 当初父母为了一心培养好自己而拒绝再生,若是现在知道费尽心思拉扯大的女儿竟是同性恋,她们该有多崩溃?何况两个人在乡间生活多年,思想陈旧,断然不能接受这种事,即使她们深爱刘自颖。 往往就是在这种时候,爱会成为最脆弱的、无法证明的东西。 她无法要求父母为自己改变观念,就像自己也不会为了她们就去结婚生子。即使认为自己并没有错,错的是这个充满了偏见和专横意志的社会,可仅凭一人之力要如何扭转这千百年来已经根深蒂固的思想和教条?更不要说现在她根本不敢告诉父母实情——她甚至都没有坦白的勇气。 “咳咳。”楼梯上突兀传来声响,三人齐齐望去,江元璨扶着楼梯把手露出个尴尬的赔笑:“我没打扰到你们吧?”她紧紧盯着刘自颖,对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没有没有!”金丽荣赶忙摆手道,刘父也站起来干笑两声,刘自颖这才意识到父亲刚才全程都没说话,心中一动。 “你下来得正好,该准备晚饭了。你们聊,我去热饭。” 金丽荣刚进厨房,刘父也出了门,说要去菜园摘点新鲜的上海青。江元璨上前拉着刘自颖去了客厅侧房,关上门之后就紧紧抱住了她,用手指梳理她的头发。 真是奇怪,刚才情绪最激动的时候都没有想哭的意思,这时候眼泪却扑簌扑簌地流了出来。刘自颖在心中暗暗嘲讽自己吃软不吃硬,躲闪着不让江元璨看见自己的哭脸。 “干嘛呀,还害羞呢。”江元璨忍不住笑了出来,双手捧住刘自颖的脸颊亲上去,把眼泪啜走,舔吻她的眼皮,弄得那一片都湿漉漉的。 刘自颖吸着鼻子,不好意思地转过去背对着江元璨,又被她从后面抱住,在耳边喊“宝宝好可爱”。脸上更热了,刘自颖挣扎着要走,江元璨当然不让,双手紧紧地搂住她的腰,怎么也弄不开。 她只好拖着江元璨往前走,没想到才走了两步就双脚离地,江元璨把她抱起来转了个圈,刘自颖被她箍到了痒痒rou,抑制不住地笑起来,更觉得难堪,捂着脸低喊:“江元璨!你放我下来!” “不~要~”听到她的笑声,江元璨心下松快地又转了好几圈,贱兮兮地说:“你求我啊~” 刘自颖就知道是这样,无奈地放软声音说“我求你了”,但江元璨并不满意,完全没有把她放下来的意思。“你这么抱着我不累吗?”刘自颖艰难地半偏过头试图跟她讲道理,果然也不起作用。 江元璨又抱着刘自颖缓慢地转起圈,她刚想说“那我们就这么耗着,看谁先坚持不住”,话到了嘴边却又吞了回去。“老婆……”换成一句微弱至极的呼唤。 “什么?!”江元璨猛地停下来,激动的声音完全压盖了她刚说出来的两个字,“你喊我什么?”她含着笑意继续追问。刘自颖感受到她的情绪,忍不住笑出声来,在这间隙又作怪地喊她“宝宝”,江元璨愣在原地不作声了,刘自颖这才后悔起来,为刚才的rou麻行径尴尬不已。 “江……唔!”刘自颖终于被放下来,才来得及喊出一个字就被扳过身子堵住了嘴,江元璨近乎狂热地吻着她,唇舌的热度像要把她融化。刘自颖这才发觉自己刚才那两句话的威力,踮起脚搭上江元璨的肩膀,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吻里。 一直到上桌吃饭,两人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金丽荣心里奇怪怎么刘自颖情绪变化这么快,又没敢问,只得随她去了。笑总比哭要好。 乡下的夜晚似乎比城市来得早一些,天色渐黑,入眠的氛围很快就酝酿起来。两人洗漱整理之后,同高中那时一样睡在床上,十多年前的记忆在脑海中摸索着越靠越近,刘自颖自然而然想起来那场雨,心脏“砰砰”地越跳越快,她忍不住看着眼前的江元璨问: “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嗯?”江元璨有些懵,这个问题不仅时机突然,还前所未有,因此她从没思考过它的答案。 “是在我们交往之前吗?”刘自颖伸手揪住了江元璨的睡衣衣领,语气一点也不像是疑问,倒像在寻求认同。 江元璨笑了出来,她干脆地说“当然了”,转着眼珠思索着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对刘自颖产生的这种感情。“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她选择诚实回答,“但是很早的时候就对你有不一样的感觉了,跟你在一起之前总是想些奇怪的东西……” “什么奇怪的东西?”刘自颖咽了口唾沫追问道。 “呃,”江元璨有些不好意思,“就是那种,咳,比如说,有时候会看着你发呆,嘴巴和腿什么的……” “欸?!”这回轮到刘自颖害羞了,她被心中洋溢的喜悦和甜蜜弄得晕头晕脑,憋不住笑起来,腼腆地缩进江元璨怀里。江元璨伸手抱住她,低声问:“那你呢?” 和刘自颖的问题相反,她们俩都对这谜底心知肚明,问出来完全就是耍情趣。刘自颖小小地“哼”一声,酸溜溜地说:“很早,比你早得多。” 初中那个静谧午间,绿树浓荫下的热风,风吹拂过脸颊的触感,以及无法忘却的那个眼神,到现在竟然还清晰如昨日,光阴一晃而过,她喜欢江元璨已十六年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