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仇远何者歌古意，大限近谁能堪死生

    谷原大长公主苍楚楚，皇帝苍道真之女，卞陵公王谚之妻，卞陵公世子王携之之母。

    一双含情目，两弯颦蹙眉，望之楚楚可怜。

    一月数病之后，她躺在床上，面色苍白，虚浮无力，全靠长公主施针问药，吊住性命。

    美人垂暮，病入膏肓，依然有弱不禁风，浑不胜衣的姿态。

    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当如是也。

    苍楚楚父亲好黄老道，丈夫也养生有术，她本人也并不体弱。只是她生育太多，亏空了身体，年老时旧病复发，终于大限将至。

    不说是她，就算是她武功高超的堂姐苍小落，年轻时身轻如燕，年老后依旧多病多灾，几次垂危。

    苍楚楚和苍小落这对堂姐妹，曾经相交莫逆，后来分别嫁入王谢二家，因政治斗争反目成仇。

    苍楚楚比苍小落年少几岁，不肯先苍小落辞世。

    长公主医术高明，也知道她二人关系不好，为苍楚楚诊脉时，常谈些苍小落病好后赏花的事，为苍小落治病时，就谈些苍楚楚参加宴会的事。

    两个人互相赌气，长公主两头诊治，把这二人的命续了数月。

    苍楚楚病重垂危好几次，身上都是针眼，几次挣扎着病愈，都觉得还不如死了痛快。

    可是苍小落还没死，苍楚楚不想输。

    她知道，苍小落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医术再高，也赢不了生死。

    苍小落死后，苍楚楚平淡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终于还是她赢了。

    苍楚楚病重垂危，躺在床上却觉得浑身都松快了。

    长公主登门来救治，苍楚楚先问长公主要来了苍小落的悼文。

    长公主写的悼文，不是外祖母的伟大，不是儿孙的悲伤，是曾经驰骋疆场，武艺卓绝、马术精妙、军略过人的女将，是战斗了一生，一生都没有败过的苍小落。

    苍楚楚静静看完了，长公主文采飞扬，佳作足以青史留名。

    沉默了好一会儿以后，苍楚楚说，她根本不明白。

    苍小落本来可以当一个女将军，可是父亲不许，列出种种理由，苍小落就真的没当，安安心心辅佐丈夫得了兵权。

    当时的谷原公主非常生气，连远超男儿的苍小落都不可以，谁还可以？

    文以载道。

    苍楚楚看长公主的悼文就知道，长公主有颠覆乾坤的志向。

    苍楚楚说，我的墓志也让你写吧。

    长公主含笑答应。

    苍楚楚说：殿下很聪明。如果是王尹买那小子，现在就要追问，家里人学识高明，又有恩爱夫妻，为什么要长公主来写。

    长公主说，我知道您的意思。

    有些事情只有她们才明白。

    比如女儿惨死的恨，比如被迫把女儿送进宫的怨，比如和家人分隔两地的思念。

    长公主不会对她的美、她的德、她的尊贵、她的贤惠长篇累牍，因为那只是她人生中小小的点缀。

    长公主要写，写苍楚楚喜欢茶，喜欢诗书，写她曾经和jiejiemeimei一起唱和的妙笔，写她改良创新的美味菜谱，写她从波谲云诡的政治场上生还的智慧，写她为了权势被迫失去两个女儿的苦痛……

    长公主要写她自己。

    苍楚楚就是苍楚楚，不仅仅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苍楚楚还是苍楚楚。

    这是，王谚和王携之都没办法写的悼文。

    只有长公主能看见，能写出来的东西。

    苍楚楚说，这样我就可以安心走了。

    她委婉拒绝了长公主的施救。

    长公主温柔地坐在旁边凝视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叫来她的家人。

    这是为家族奉献了一切的苍楚楚，最后的时刻，独属于她自己的时刻。

    苍楚楚慢慢沉入黑暗，往事走马灯一样纷纷而过，和儿女的天伦之乐，和表哥的夫妻恩爱，和父母的……

    最后的最后，她想起年少时，和苍小落还没有反目的时候。

    苍小落为她讲解在边关的故事，说着说着，恐怕词不达意，就画了很拙劣的一幅画。苍楚楚在画旁题诗，苍小落不懂诗意，却笑着把那幅画挂在了堂上……

    那首诗写的是什么？

    “……视死忽如归……”

    苍小落被迫放弃了金戈铁马，当了那么多年老夫人，临了，在死亡面前重整旗鼓当了一回女将军。

    苍楚楚本来以为，她比苍小落活得久，是她赢了，现在看来……

    “还是她赢了……”

    苍楚楚喃喃着，闭上了眼睛。

    长公主温柔地握住她垂落的手，放到锦被之上。

    一代人的恩怨情仇，都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