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缟袂相逢
难道苍天就爱捉弄人，见不惯人有零星半点的称心如意？ 夏煦阳无力挣扎，也无力反抗，她只是不明白，现在的她空有一腔的愤怒与悲怆，可无处宣泄。 一身缟素，跪守灵堂，夏煦阳仍呆呆地盯看前方牌位，她那涣神的双目已经流不出眼泪，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三日，她还是缓不过神来。 那夜的温存似还在身上，她甚至记得天刚蒙蒙亮时，自己闭目养神间祁鸿尘为自己掖的被角，还有那声低缓温柔地“再睡会儿”，可怎么，怎么就有急信送到，用悲戚惊恐的声音说“圣上与太子弥留之际口谕，请昭景公主回宫，以稳社稷大业”…… 她是如何驱快马飞奔回都城，又是如何在一片雪色簇拥中进了宫殿，她见到那名贵木榻上阖目安息的兄长时有没有喊叫，她是不是冲到那个被叫做“父皇”的男人身旁厉声质问…… 说实话，她记不清了。 她脑海里唯一清楚的就是，她的兄长，她的那个父皇，在自己赶回都城的那夜都崩逝了。 是自己命格孤煞，克了亲人吗？那为什么不在那个男人给他们兄妹二人下药时先克死他？否则，她的兄长又怎会被jian人钻了空子…… 事到如今，夏煦阳的情感已耗损得掀不起涟漪，她只是有些悔恨，悔恨为什么死去的不是自己，而是她的兄长。 说到底，她对她父皇的生死是没有太大感触的，现今的她不恨对方给她塞了毒药钳制她的性命，她也不怨对方答应朝国婚求把她许配出去，她就像个冷眼的旁观者，目送对方的死亡，然后留有一丝惆怅，转瞬即逝。 可她的兄长不同，夏煦阳打小便笃定认为，她的兄长煦华天资卓越又仁心仁德，是绝对能做一个好君王的。她在襟契书院时就结识各国杰出才俊，为的就是日后成为兄长的助力，甚至她假意嫁到朝国，也是为了接近朝国的权力中心，她想要未来由她兄长统治下的扈阳国成为一统天下的存在，她的兄长，值得最高的尊崇。 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大臣们已在殿中等候……煦阳，可要过去？” 身旁的侍从早就被遣开，现今能进入灵堂接近夏煦阳的，除了祁鸿尘还能有谁？ 祁鸿尘衣着肃穆，神色凄然，他本从朝国将煦阳接回时，便cao劳过度，然而尚未歇息，又接到噩耗，忙护着煦阳赶回都城。 于祁鸿尘而言，累些，也没什么，从军之人向来以艰苦磨炼心志，可他见不得煦阳失神落魄的模样，尤其那双淡漠无神的眼睛，实在让他忧心，加之，他隐隐从煦阳身上品出那缕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他又增添了几分不安。 “先皇崩逝，太子薨亡，而今朝局人心多有不稳，这几日你与祁老将军一同安稳局势，孤在此谢过了。” 夏煦阳自跪垫上起身，单薄身影摇晃，惊得祁鸿尘上前搀扶，却被她摆摆手，拒绝了。 祁鸿尘有些无措，但身体的本能让他已然拱手弯腰作礼。 “臣子……本分……还望煦……还望殿下保重身体，早日亲政。” “殿下”二字下意识一出，祁鸿尘自己都恍觉惊愕。 原来……改变竟在此处…… 想到这里，低首作礼的祁鸿尘只觉鼻腔泛起一丝酸楚，这样的情绪本不该出现在堂堂将军的脸上，可他没办法控制下来。 他的心上人，是昭景公主，是扈阳国现今仅存的皇室血脉。 而他，是新晋的羽林将军，是受皇室调遣的臣子。 “鸿尘……” 祁鸿尘听到煦阳这句呼唤中藏有的无奈叹息，心中一颤，他苦笑着抬起头，一双眸子平静而悲伤。 “沈家娘子，莫家娘子，还有徐家、楚家……这几位待嫁的娘子品行样貌都是王都数一数二的，你为人忠义又有担当，文才武略莫不翘楚，且在城中多有美誉……” 祁鸿尘的眸子不再平静，多了几分隐忍。 “煦，殿下……还请殿下……直言……” 他的这份隐忍并没有让夏煦阳收回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他盯看着那憔悴面容上的薄唇一开一合，嗯……嘴唇上有些起皮，他一会儿该哄着对方多喝些汤水的。 “孤想，为你指婚。” 冷静又无情，当夏煦阳吐露完最后一个音节，灵堂中只剩下祁鸿尘目光烁烁，难以言说的沉痛汇聚在他的眼中，死死地盯着对方。 “我——” 还不待祁鸿尘回绝质问，夏煦阳便开口打断了他。 “你也知道的，扈阳历朝历代从未有女子执政，孤也不是个有心气儿的，曾以为一切交由兄长，孤只要做个悠闲的公主便可，但谁能料到如今局面。” 多日的悲伤让夏煦阳脸色苍白，如今一口气说了这些话，她的呼吸急促起来，面上也泛起一丝憋闷的潮红。祁鸿尘顾不得对方不情愿，径直向前走到煦阳身边，为她顺了顺后背。 夏煦阳看向身边人，也泛起一丝苦笑，她摇了摇头，却没继续阻拦对方的动作。 “昨日荀太傅联合不少大臣递上折子，皆是推荐各方才俊，他们想要孤选个皇夫，想要早日新皇登基。” “孤刚回都时，浑浑噩噩的，而后便守在灵堂里止不住地流泪，可渐渐地，哭久了，哭不动了，孤在灵堂前便开始思索这些大臣的提议——” 祁鸿尘还是沉默着，他确实闪过让自己成为皇夫、协助煦阳安稳朝纲的想法，但他没有接话，因为他明白，煦阳若是同意的那些大臣的想法，便不会说为自己指婚这种话了。 “孤曾经很讨厌先皇为保住权位而不择手段的样子，可孤该想到的，孤身上流着的，有他一半的血。所以，孤不想听从大臣们的劝导，孤不以为孤的才能不够统御扈阳。” 果然如此…… 祁鸿尘深深地吸了口气，他一个侧步走到夏煦阳面前，单膝下跪，虔诚而恭敬地托捏起对方白嫩纤细的手指，低声许诺道： “殿下想做什么便做吧，鸿尘在此向您保证，祁家永远是您的利刃。” “孤知晓……但也因为如此，孤要为你赐婚。” 沉默再次充斥在二人之间，因为了解，所以有些话不必说全，但不说全，总让那丝遗憾倏地放大，压得人心头闷闷的。 “殿下非得如此吗？” 祁鸿尘抬起眸子，那张清俊的面庞满是认真，夏煦阳看到他眼下乌青一片，怜惜地弯下腰抚了抚他的眼角。 “孤不会让你入后宫，祁家好男儿，不该屈身宫闱的。” “那别家的娘子，就该进祁家的后宅吗？” 夏煦阳知道祁鸿尘不愿被自己就这样赐了婚，但他能这般流利地回嘴，甚至能说出一些自己心底的话，一时间，竟让煦阳浅笑起来。 煦阳知道，她心软了，她无法舍弃帝王不该有的情意，但她又有一丝庆幸，原来，她和她的那个父皇，还是有所不同。 “那几家娘子是对你有意的，而且，你祁家家风开明，不会压抑她们的。” 看到祁鸿尘以为自己非要给他赐婚急了的模样，煦阳忙用手指点住了他的额头。 “但是，孤突然想明白了，不赐婚也好。” “孤中意你，所以孤不想强加给你什么，但孤走了一条万人盯视的路，孤不能携你在身边，孤不愿看你被变成另一副模样。” “您可以的，”祁鸿尘在得到不会被赐婚的承诺后，像是松了口气，他抓握住抵在自己额头上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一吻，目光仍是以往的坚定，“您只要许可我在您的身边就好，我会成为您最得力的臣子。” 又是沉默，夏煦阳盯看半跪着的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在惊讶对方洞悉了自己的意图，还是在感动对方甘愿守在自己身边的坚决？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夏煦阳自心态已然发生了由公主到帝王的转变，她开始学会沉默，不轻易吐露多余的字句。 沉默之际，屋外响起叩门声，一道恭敬轻柔的侍从声传来—— “公主殿下，天禄殿的荀太傅请公主保重身体，一切应以国事为重。” 话音未落，屋内的祁鸿尘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抬眸看向煦阳，只见后者的面上多了丝玩味。 夏煦阳挑着眼尾蔑向窗外，一种无言的狠厉出现在她的身上，她虚扶了祁鸿尘一下使其起身，然后向屋门方向踏了一步，冷声说道。 “让诸位大臣品品茶，孤这就过去。” 这样的夏煦阳，祁鸿尘不是没见过，他的心上人向来聪慧，且在大事上又坚决果断。野心勃勃又有算计，这样的夏煦阳才更让祁鸿尘安心，自然，也更让他痴迷，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一股熟悉的暖意再次奔流在他的全身。 “陛下打算怎么做？”祁鸿尘站在煦阳身后，颔首低问。 “天禄殿尚有祁老将军，你不必忧心，但有一事，孤需要你的帮助。” 夏煦阳招招手，让祁鸿尘俯下身侧着耳朵靠近自己。 “你清点一队羽林军，在宫门外守候，务必要快，至于要做什么，孤稍后便会命人给你口谕。” “是。” 祁鸿尘拱手作礼，正欲抬腿离去，忽地又停下脚步。在煦阳探寻的目光中，他一把将这个即将要登基为王的女子搂在怀里，还不待对方反应过来，他将大胆又炽热的深吻献上。 灵堂之内，素布缠裹，而他却如此大逆不道地肆意向新帝索吻，他明白，自从这个屋门出去，他与心上人的关系便再也不会像那一晚了。 但，正如煦阳由伶俐悠闲的昭景公主转变为城府深沉的帝王，决心伴在新帝身边的他，也该由羞涩纯情的小将军变成赤诚果决的权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