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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蕊生站在树荫底下,仰头数一楼楼发光的格子窗,数到第三遍的时候,其中一扇里橘黄的暖光终于灭了。 她透过唇齿轻微摩擦间生产的雾气,后知后觉地判断出今晚是个寒冷的冬夜。 你不知道秋天在什么时候就会离开,即使是气温骤降,日历上可也写得清清楚楚,冬至还没到。 正在清扫落叶的老李认出这是B单元那个有名的双胞胎中的一个,笑眯眯地和她打了个招呼,又顺势问,怎么不上去。 衣衫单薄的小姑娘也礼貌地冲着人笑回去,轻声回答,她今晚要去朋友家小住。 于是最后望那个窗口一眼,就再也不回头地向外走去。 就在她的背影刚淡出视线没多久,B单元的大门吱呀一声,冲出个白色毛衣淡蓝色牛仔裤的少年,他侧着耳朵听左手拿着的手机,右手臂弯还挂着件深色的女式大衣,高束的马尾在脑后轻轻摇曳。 见熟人向他看来,少年轻轻点头打了个招呼,继续听着耳边手机里的忙音,他好看秀气的眉毛深深蹙起,低垂的睫毛下掩着暗起波涛的琥珀色眸子。 “您有没有看到过我meimei。” 在路过老李时,他像是随口问起。 老李心道奇怪,但还是诚实说,她刚离开,说是要去朋友家住。 朋友家? 少年没想到真能听到答案,嘴唇抿得更紧,匆匆道谢后,他的身影消失在远处霓虹灯的照映下。 蕊生从小到大叫过字正腔圆的“哥哥”的次数寥寥。 大多数冲到口边的称呼会变成“言慈生”,甚至是“喂”。 住在这十年多的老街坊们都知道B单元有一对从小就无父无母的双胞胎,口口相传中他们独立懂事,惹人疼爱。 只有蕊生知道,他们两个是不折不扣的怪胎。 小时候的蕊生受过一次小男孩欺负后对“男人”这种生物产生了厌恶感,一段时间内和言慈生关系紧张,尽管她的哥哥对她百依百顺温柔似水,但她还是控制不住散发出“离我远点”的冰冷气质。 不光在家里,她还积极组织了一对多的报复计划,早熟的女孩仪仗着狠劲挨个将附近的男孩都揍了一遍,等邻居跑到家里告状时,言慈生才意识到自己的同龄meimei已经有了独自将小男孩变得鼻青脸肿的能力。 言蕊生没有被言慈生惩罚说教,甚至被告状这件事都被言慈生捂得严严实实,没能传到她的耳朵里。 等言蕊生后知后觉意识到周围那些讨厌的男孩们已经消停很久时,言慈生的头发已经长到了肩头。 言慈生的发色比她深很多,墨一样的柔顺馨香。 他长得有几分女气,就是穿了言蕊生的小裙子也不会有一丁点违和感,只会被认作是个清秀可爱的女孩。 那时言蕊生正处于为了方便打架一刀潇洒地剪了头发的时期,顶着短到耳边的小女孩打着哈欠晃悠进卫生间洗漱,一抬眼看见镜子里旁边站着的人发尾沾上了白色的浮沫,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的光。 她含着牙刷嘟嘟囔囔地说了句话,言慈生皱皱眉,担心她把泡沫吞进去。 言蕊生吐掉嘴里的水,终于口齿清晰:“你的头发长了好多。” 言慈生“嗯”了一声,指尖撇开垂到胸口的发尾,面色一点没改变,淡淡地说:“不好看吗?” 言蕊生真就着光打量了他很久,越看越觉得他确实没比隔壁jiejie差多少。 不知道为什么积攒了几个星期的别扭劲突然散了不少,她凑过去,忍不住伸出手抚摸他亮得像绸缎的头发,言慈生一点没躲,垂着眼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好看。” 言蕊生心情大好地夸赞。 “以后我可以叫你jiejie吗?” 言慈生这倒是没纵容她,他握着她胡乱挑弄的手轻轻放下,随手把毛巾盖在她充满好奇与恶趣味的脸上。 他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仿若花心临风攒动,一点心思也就遮掩得干干净净。 言蕊生憧憬女性,比起从出生起就寸步不离的双胞胎哥哥,她更亲近只活在记忆里的母亲。 生病时晕得迷迷糊糊时,紧紧攥着的是他的手,嘴里哭的是一声声“mama”,街坊邻居磕着瓜子讲他们没有良心的父亲时她可以仰着头满不在乎地穿行过去,被小朋友嘲笑没有mama后把人打得不肯松手。就连生日愿望,她不说,他也知道,一定是希望mama回来找她。 他们的爸妈在失败的婚姻后一拍两散,母亲拖着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时他们刚满五岁,言蕊生死死抱着她的腿碰撞得脸都肿了一小块,言慈生却站在她们身后孤独地看着,直到母亲投过来求助的目光,于是他上前把她拽回自己的怀抱里。 言蕊生疯得撞掉了他一颗摇摇欲坠的乳牙。 就是从那天起,她从来不再叫他哥哥,哪怕是父亲醉酒出车祸后的葬礼时,他们并肩站着,言蕊生也只是不带任何起伏地说,言慈生,你看,我们什么也没有了。 她没说出来的话就是,如果,万一,那天他们或许能留住母亲。 雨后的第一个晴天光色晴朗,不断地刮风,父亲的墓碑藏在万万千千的死人中,站着的只有他们两个活物。 言慈生在绚烂热切的阳光中听见他们心跳蒸腾的声音,同一个步调,像是地下埋着的人留在人间的绝响。 言慈生和言蕊生之间,只剩下了同胎同卵中孕育出的血液还在流转,奔腾,造出新的,代谢旧的。 言蕊生没有再提过从前的事,但他总能透过她某些时刻的举动中看到那道陈年伤疤。 是他把言蕊生和母亲痛快又残忍地割离了,言蕊生缺失的那一块,不是他一个男人,一个哥哥可以弥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