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谁风露立中宵》上(纯剧情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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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有些事情是这样容易的。 时隔多年,他终于又踏上曾经那座只会出现在他的梦中和回忆里的,积雪皑皑、松碧鹤白的故山,终于为过往的错讹与错失画上了一个句点。他见过了吕祖、见过了纯阳五子、见过了五子门下,最后,他又回到李忘生面前,东窗外,仍是他熟悉的天青、云低,窗畔,竹帘半卷、梅花如雪。 窗下的棋枰上却空空荡荡的,昔时落在上面的,曾被谁和谁的指尖一同捂暖过的黑与白、红与翠、旖旎五色,仿佛在一夕之间,都被大风吹尽了。 “大师兄。” 李忘生唤他,他如梦初醒,回过头来。 纯阳掌教捧来一盏才煮好的清茗,他沉静地低垂着眉眼,纤长的睫羽掩在氤氲的茶烟里,若有若无地,委婉轻颤,似欲语还休。 然后,李忘生说,如今尘埃落定,大师兄再无心结,师父他老人家也可安心远游去了。纯阳永远是大师兄的家,从今往后,只要大师兄愿意,随时可以回来看看。 这样妥帖得当、滴水不漏的客套话,不是不在他意料之中的。 “你……” 谢云流原本以为,自己那句呼之欲出,忽又觉着万分无味的话,话音已足够轻,不曾想,李忘生仍是听到了。他飞快地抬起头来,看着谢云流,谢云流看见了再平静不过的一双眼眸,眸中神色,古井无波。 “好。” 于是,谢云流淡淡地移开目光,答道。 他想,他不愿意,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回纯阳看看了。 他不会回来了,回来?他该以什么身份回来?一个满身罪孽,如今终于迷途知返悔过自新的门下逆徒?哼!那群毕生皆浑浑噩噩的庸人知道些什么?还是与之天南地北相隔、山水暌违难见的刀宗宗主?回来。不过是些你推我让的客气话场面话罢了。纯阳连山门都已改换了模样,早已不是他记忆里的纯阳,而谢云流只是一抹被困在记忆里的孤魂而已,孤魂只该往生,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早已无法往生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放任自己躲在、最后死在这些只有自己还紧抱着不放的记忆里,也好过被憎恶、被厌烦、被嘲弄,或被谁妥帖得当、滴水不漏地提醒:你还不明白么,一切你所求的、所渴望的、所不甘心的,都早已不再属于你,你应当识趣,及早让路给旁人了。 所以,自从此生再度上纯阳后,他许久都没有再如李忘生说的,回来看看。 所以,如今,他只允许自己再放纵这么最后一回。 仅此一回。 从此,他便能够彻底甘心地离别,从此,明月千里,阳关不休。 兴许是因为冷,纯阳的夜总是很长、又静,所有声音都沉入了漫山的大雪里。值夜的弟子提着灯,步履谨慎地从错落纷披的竹荫下经过,晕黄的灯影摇曳,惊落了凝在竹梢的碎雪。谢云流随着碎雪,从墙外飘落下来。深寒的夜色围拢住他周身,他屏息孑立着,却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只得任由墙角的积雪,梅枝上的冷露,渐渐打湿了他半截衣摆。 原来,这儿并没有他认得的人。 他恍然如梦地忆起,有一年也是这样,他夤夜携剑,踏雪归来,一归来,便一头扎进了李忘生尚未熄烛的卧房里。是了,只能是他,可为什么,非得是他呢。 他想,大抵是因为,李忘生素来体寒,他卧房里的炭火,总是要烧得比别处旺上许多。正是这个道理,故而他甫一掀帘,但觉甜丝丝的温香扑面,衣上落雪便纷纷地融了,软烘烘的,酥暖如春。 “是师兄吗?” 李忘生的衣裳才脱了一半,散着一头浓艳如黛的长发,自半开的云母屏后,探出丹砂点绛、腻如白玉的一张芙蓉面来,烛影轻摇,潋潋地流转在他黑滟清莹的瞳心里。 洞房静如碧海,明眸丽若晓星,云母屏风,烛影深深。 “当然是我了,你不是都看到我了?不是我,你还想着是别人啊?”不知怎么的,谢云流听得有点生气,他一把将负在身上许久的非雾剑拽了下来,看都不看,霜色衣袖一扬,随手将剑往脑后一扔,只听“锵”地一声锐响,长剑正不偏不倚地被谢云流抛到了剑架上,抛得连和它一块儿摆在几案上的书卷和花瓶,都情不自禁地跟着震了几震。 李忘生倒不以为忤,又或许是他对谢云流的如是行径,早就见怪不怪了。他淡蔷色的唇边,浮起了一缕轻柔如晓月梨云的笑意,“忘生是想说,师兄这么晚才回来,饿不饿?”说着,他侧头,凝眸想了一想,又接着道,“前些时候,我见剑气厅阶前的那树白梅花开了,便采了一小篓,都做成了蜜渍梅花,可惜师父不在山中,一半便被我送去了九老洞,好让钟不归前辈平日沏汤喝,又分给了风儿和博玉他们一些,所幸,如今仍余着一点,都这会儿了,后厨里大概也不留饭了,师兄要是饿了,就拿它煮些梅花甜粥,好不好?” 是时,云屏锦幄初温,玉凫暗香细吐。李忘生一句句一声声的,字字皆说得春水盈盈,算盘打得无比细致婉转。谢云流遂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听他说话。 待他说完了,却始终未曾听到谢云流应自己,李忘生便转过脸来望他。 这一望,只见烛晕曳曳之下,谢云流的眸子亮晶晶的,葳蕤双睫上,如铺坠了碎金点点,悠悠璨熠地眨动,小小地扇出了两扇漾漾金粉,他歪着头,托着腮,食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耳垂,半晌,方低低缓缓地,温声悄问了李忘生一句,“那你呢,你饿不饿?” “我不饿,我吃过了……”那金粉烟烟霏霏的,好似下一秒,便要吹拂到李忘生的面上,濛濛暧暧,欲熏人醉,竟令他好不容易,心痴意软地说完了这一句话,只七个字。 “你不饿,那我可要继续生气啦!” 金粉与烛晕倏忽一荡。谢云流顿时拍案而起,“刚才的账还没算完,我要罚你。” 唔?那,要如何罚呀? 他语轻轻,手轻又轻地牵了牵谢云流的袖角。 就罚、就罚你跟我说,说让我帮忙把你身上剩下的另一半衣裳也脱光好了! 哎呦呦,好绕口呢。 谢云流回过神来。 李忘生的寝阁,窗内未点灯烛,窗间窗外一片昏黑寂静。想是阁中之人,已早早睡下了。 为什么要说,早早。 谢云流茕茕伫立在他寝阁的阶砌下,遥遥寒空中,冷月如霜,那般素冷冰冽的光,从阶畔生的几树白梅花间,离披斑驳地滴下来。一缕薄风,簌地穿过了枝叶,幽幽的,如同呜咽,梅影瑟瑟微动,谢云流落在地上长长的影子,恍若也随着这被冷月浸透了的梅花,孤身瑟摇,摇碎了一地寒露,满袖清霜。那寒彻纷碎的霜露,脆声凌凌欲断,自沉沉似雪的花荫,骤然跌落在谢云流的衣袖上,顷刻便细密地凝结了,荧然有光,像一点来不及,永不能被拂拭而去的冷泪。 因为,那个人点不点灯烛,几时睡下,几时醒,在很久以前,就已和他无关了。 分明只是几级青阶,一道阁门,不过咫尺之距,却令他觉得,远似蓬山,迥若沧海,只堪相望,不能相近。 更何况是相亲。 不知站了有多久,只站到眉头好似也凝满了霜,但闻更楼上遥遥地打了三声,已是夜半。这声声更鼓,如撞破了梦寐的惊雷,轰然坠落,谢云流转身便走,那更声咚咚,像是犹响在他耳畔,一声比一声的紧且骤,仿佛催逼,他离开的步伐便更快更急,他亦不知自己将去向何处,密不透风的漆黑寒夜里,一重重楼台花树的影子都要向他倾压而下,每一枝花影里,都藏着同一个人轻颦浅笑的痕迹,他却不敢抵挡,他明明想逃脱,却又害怕,害怕要是当真逃过了,从此黄泉碧落,紫陌红尘,会再也寻不见他一丝半缕烟痕。他突然觉着无比可笑起来,喉头揪着心头,一阵阵地滞涩发苦,原来,穷尽这一生,他可以握着一把剑,与无数的命运相抗,却独独抗不过这一桩。原来,何止是记忆里呢,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不管他今后还会不会回到这里,他注定都只是一个被困在这山中,惨淡飘泊的孤魂野鬼了。好,真的很好,事到如今,这个人终于如愿以偿了,谢云流已成了鬼,可这个人竟还不知餍足,仍旧顽固地纠缠着他,朝朝暮暮地不肯放过他,来索他的命——忽然,他的足下深深一顿,眼前一只缟羽伶仃的孤鹤,铮铮地从寒潭芦丛间飞起,水面上一钩冰冷青白的月影,纷乱摇晃,又被断梗支离的残荷割成了极脆薄的碎片。 倘若谢云流再往前一步,就要跌进这森然刺骨的深潭当中。 没关系,这一次还是我先离开你,我永远都要先离开你,我要抛下你,永远都要第一个离开你。 但他没有跌进去,一双手臂死死地缠在了他的腰上。 单罗衫之下,隐隐透出羊脂玉般的肤光,十指秀长,右手指上,戴了一只嵌珠的旧银戒,被冷月一映,泫然生辉。 天涯此时戒。 “师兄既然已经回来了,为什么还要走?” “夜这么冷,你只穿这么点就跑出来了?”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重叠在了一处,分不清谁是谁的,说不清,听不清,一生一世,都糊糊涂涂。 谢云流一边蹙眉责怪着他,一边急忙解下肩上的黑羽大氅,将人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瓣月洗莲萼、花凝晓露的脸。 “披好,我带你回去。” “我不回去了。” 二人的语声再度绾系到了一起,牢牢地打了个死结。羽氅上犹带着谢云流的体温和味道,李忘生拽紧氅衣,抬眸望着他,一字一字地说道,语气是谢云流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从未在他口中听到过的孤注一掷、不肯回转。听得他,他甚至要疑心李忘生已被游荡于子夜秋月之下的花妖狐媚偷换了魂魄,就像他同样不敢相信,李忘生会踏冷露而来,燕子一样地投进他怀中,一双手臂无限柔软依恋地攀绕住自己,双眸静默无声地向他诉说着,说虽然每一天,天上都飘过那样多的云,云会变绵羊,变兔子,变花,变雪,变作朝霞,变作明月……却没有任何一朵云,是我心里思念的那一朵。 我的云,只会变作师兄。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可他若不是李忘生,还能是谁呢?堂深夜永,银屏开,珠箔乱,他连鞋袜都未来得及穿好,枕痕犹印脸,是双枝交叶的芙蓉,他仓皇下堂,匆匆踏冷露而来,极浅淡的蔷薇色的唇,贴上了谢云流如月光一般凉的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