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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尊冷酷无情 第5节

    宁闲眠与双文律是老相识了,抬手给他倒了杯茶,又伸手点点小童儿:“像什么样子!”

    小童儿也不怕他,被他虚点两下后,不太好意思地笑一笑。

    “去把那枚卦简取来。”宁闲眠摆一摆手。他此次请双文律来,为得就是双文律曾留在坐忘岛中的一枚卦简。

    小童儿行一个礼,抱着没收好的尾巴摇摇晃晃下去了。

    他刚出了松林,就碰见两个人,一个身着短打,手拎斧头背捆柴禾,另一个蓑衣斗笠,背着个空鱼篓。

    小童儿乖乖站住,抱着尾巴行礼:“有樵师兄好、无渔师兄好。”

    南有樵停下来瞧着他笑,目光落在他尾巴上:“驺童儿好,这是怎么了?”

    驺虞已经将化形掌握得很不错,只有偶尔心绪激动时才会露出尾巴来。

    驺童儿扁了扁嘴,控诉地看向另一位师兄:“无渔师兄骗我!”

    海无渔把手上鱼线一挽,也笑:“驺童儿,我怎么骗你了?”

    “你对我说剑尊穿着一身白衣,目如寒星剑气凌冽,出现的时候会像一柄剑一样,唰的一下落到面前!”驺童儿道。

    海无渔哈哈大笑起来,驺童儿更气了。

    南有樵撇开海无渔,安抚瞪着眼睛的驺童儿,又问道:“你见到剑尊了?”

    驺童儿点头:“师父说盏茶后剑尊会来做客,拉我去松林煮茶。一盏茶后,剑尊就真的到了!”

    海无渔好奇问道:“驺童儿,你见到剑尊是什么样的?”

    驺童儿一扁嘴,不理他。

    海无渔哄他:“我不是想骗你,我也没见过剑尊啊,你缠着我问,我只好把听来的消息告诉你了。”

    驺童儿气不久,很快就被哄好了,讲起剑尊,眼睛又变得乌溜晶亮:“他穿着白衣,外面披了一件墨青色的袍子,腰上系着一柄剑,剑鞘是竹的。他也不是唰的一下飞进来的,就是平平常常走进来的,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凶,也不冷。他还对我笑了一下呢!”

    南有樵和海无渔互相看了看,好奇问道:“这听着和传闻中不太一样,你瞧见的时候不失望吗?”

    “不会的!”驺童儿用力摇头。

    海无渔继续逗他:“你怎么确定他就是剑尊?万一是还有别的客人先到了呢?”

    “因为,”驺童儿双眼亮晶晶的,“因为你看见他,就知道了呀!”

    这不由让人更好奇了。

    驺虞是天性温良仁善的灵兽,不忍吃活着的生灵,也不忍踏足活着的草木。

    剑尊以剑闻名,剑乃凶器,双文律剑下所斩的,绝不止有魔。

    若说驺童儿以前对剑尊的好感,是因为对传说人物的好奇与向往,那么现在他已亲眼见过了剑尊,以驺虞天生灵兽的感应,为何会一眼认定这就是剑尊?却又仍然如此亲近喜爱他呢?

    剑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松林下,双文律捧茶慢饮,丝毫看不出他才去魔渊一剑破了半座城,斩魔无数。

    剑不染血,心不沾尘。可如果仅此而已,是不会让驺童儿心生亲近的。

    等他放下茶,宁闲眠抚了抚须,道:“你曾请我师伯算过一卦。”

    双文律颔首:“那一卦现在有结果了?”

    那是许多世之前的事了,他入道修行的机缘有些异处,故此曾请上一代坐忘岛主帮忙算过一卦,但当时并未能有结果。

    前岛主算出时机未到,却也不知何时会到,只道不必去寻,届时自有结果。双文律的卦简就这么一直留在了坐忘岛的卦房当中。

    坐忘岛擅算,但天机难测,常常会有些没结果或难以解读的卦,都堆积在卦房里。因为涉及隐私,这些没有结果的卦也只有在算卦者本人来到岛上给予许可时,方才能从卦房中取出。

    “前阵子我检查卦房,发现你那枚卦简生出了变化。”宁闲眠道,“往回推算,大约是乾坤放开屏障的时候产生的。”

    宁闲眠已收好了棋子,推给双文律黑子棋罐。

    双文律盯着棋罐叹了一声。

    人皆有所长有所短,他最不擅长的就是下棋。若是和凡人棋手对弈,还可以凭借着神念强大计算推演,可惜,现在和他对弈的是世间最擅推衍之法的宁闲眠。

    双文律捻子落盘,随口问道:“卦象如何?”

    驺童儿去取卦简了,但卦简的内容宁闲眠已看过。

    “你要了结这一段因果,须得走一趟凡尘人间。”宁闲眠捋了捋胡须道。

    “凡尘人间。”双文律不以为意,“我从凡尘人间入道,了结自然也该在人间。”

    话音刚落,他觉察到松林外的动静,又道:“天地有变,你这坐忘岛的屏障也该改一改了。”

    松林外。

    邱书峰扶着一棵老松休息,身后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书童。邱书峰虽然是个文人,体力却不差,年轻时习武健身,还会弓马,但现在年纪渐大,发间显白,又舟车劳顿,难免撑不住。

    书童冯飞解下水壶上前:“先生喝点水吧。”

    邱书峰接过水壶喝了两口,缓了缓气,瞧着周围的松林,道:“奇也怪哉,怎么就走到这里了?”

    方才天色突变,云聚风急,他和随从走散,身边只剩下这个才收下没多久的书童。不想昏昏莽莽的,竟走到了这么一片松林里。

    左右古树参天,阳光落如碎金,林间风清,草木气润而甘,厚厚的松针铺了一地,踩在脚下十分绵厚。鸟语幽幽,地上还有被松鼠磕空了的松果。之前急来的骤风暴雨竟没头没脑的消失了。

    在这样一片祥和的地界,虽然是迷了路,邱书峰却没有多少惊恐不安。

    “你记得咱们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吗?”邱书峰对冯飞问道。

    冯飞摇了摇头,羞愧道:“之前太乱,我只记得抓紧先生,旁的都没注意,不知该怎么回去了。”

    邱书峰笑着安抚他:“幸好你记得抓紧我,不然我这老头子自己不知走到哪去了,身旁又没个熟人,岂不慌乱?我瞧此处不似险地,既然找不到归路,就往前走走看吧。”

    林中有溪水声泠泠,两人寻水声而去。

    前行未几,松林渐疏,有溪行于青白石上,地平坦,水势潺潺温柔,水色清澈若空,松影与水光漾于石上。

    沿溪而下,转过一道弯,面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林中空地,空地中央,有石桌石凳,红泥炉上停着茶,石桌上摆着棋。两个相貌气度不俗的人正在下棋。

    落子无声,唯有溪声伴着松叶细响,松针下钻出细绒绒的小花,在风里轻轻摇晃,阳光温柔地洒落在空气中。

    邱书峰一身疲惫悄然无踪,像被旷野的风吹了满面,心底那些觉察的、没有觉察的细微念头,全都随着这风散去了,只剩下一颗自在空宁的心。

    下棋的人没有抬头,邱书峰不敢打扰,在石桌静默旁观棋。

    没过多久,这局棋就结束了。

    双文律手中黑子往罐中一丢,叹道:“跟你下一局棋,要短我三个月的精神。”

    “那我可算罪孽深重了。”宁闲眠哈哈一笑,转头看向旁边的两人。

    另一边,邱书峰恍然若醒,见两人看来,先告罪打扰,接着自表身份来历。他是正出任的遂州牧,因……

    邱书峰正想说自己来此的缘由,却突然顿住了。他是……是怎么来的?

    邱书峰想了半晌,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路上忽然遇到风雨,躲避时迷了路。再细想下去,他连自己是谁都快记不清了。

    可是他心中竟也没有什么烦恼,好像在方才寻水声而至的这一路上,他不止忘记了有关自己的事,也忘记了烦恼。

    这正是坐忘岛的妙力,坐忘此间,还以本真。

    双文律抬头看向两人,他的目光通透淡漠,好像一阵没有情绪的风。

    邱书峰面色坦然,他的书童却有些紧张。

    但双文律的目光已经滑过去了,他往松林外瞧了一眼,捻了枚落松针随手一弹:“既因风雨而至,此时风雨已停,你们可以回去了。”

    邱书峰略有遗憾,他对这里还有些好奇,但主人家欲送客,就此离去也没什么可说的。

    冯飞却面色一紧。他并不想就此离去,可是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他也记不清了。

    宁闲眠笑道:“让他们在此歇一盏茶罢。他们恰在此时来到这里,安知不是缘法?”

    他邀两人坐下,各倒了一杯茶,与他们闲聊起来。

    捧茶润喉,入口松香甘冽,邱书峰疲乏尽去,心神安定。他看这两个人鹤骨松姿迥然不群,忍不住问道:“我观二位气度旷达、谈吐不凡,为何只隐逸于山林之间?”

    “不隐逸于山林,该如何?”宁闲眠道。

    “何不出仕?凭二位的能力,高官厚禄必不难取,大好天地正是一展抱负之所,只隐于此,岂不浪费才学?”

    冯飞赞同点头:“大丈夫当建功立业,流芳百代!”

    宁闲眠笑了一声:“功名利禄于我何用?帝王将相皆归黄土。世间岂有不灭的王朝?”

    邱书峰捧着手中剩下的半杯茶,静默良久,道:“纵不慕名利,岂不怜百姓苦楚?”

    宁闲眠摇头笑道:“错矣。”

    邱书峰请教道:“何处错了?”

    “方向错了。”宁闲眠道,“你只想着济世渡人,却不知此事需要两方才能达成。”

    他没有继续讲下去,反倒转而说起了一则异记:“南山之南,大谷之东,有鸟名曰鹂鶋,喜食毒草,所食之毒越重,羽彩越艳丽。然而,毒久积于体内不得化解,鹂鶋食毒越多,寿便越短。寿尽之时,诸毒加身,痛苦难当,哀鸣七日方绝。”

    邱书峰不解。

    宁闲眠继续道:“我有解毒药,可解百毒,然鹂鶋恐彩羽褪色,不食我药。我有珍珠米,可饱饥肠,然鹂鶋喜毒草之味,不随我来。为之奈何?”

    邱书峰恍然,又道:“我明白长者所言之意了。济世渡人除了渡人之人,还有被渡之人。可世间苦楚者甚多,长者怎知被渡之人不愿被渡?”

    宁闲眠笑道:“你观世人多苦楚,我观你亦多忧思苦楚,我欲渡你入山,免去诸多烦恼,如何?”

    邱书峰苦笑摇头:“我明白了。”

    宁闲眠再笑:“我有小舟一叶,有登舟者,同行可喜;无登舟者,亦自悠游。”他伸手对双文律一指,道,“你不该问我,该问他才是。”

    邱书峰有些惊讶。双文律一直显得十分冷淡,他本以为这位才是两人中更加冷情的一位。

    双文律正喝着茶,突然被宁闲眠点到,他一抬眼:“说得好像我会拦着那些硬往死里奔的。”

    宁闲眠又给他倒了一杯茶:“君不拦人奔死,却除去了蚀心草。”

    “我瞧它不顺眼。”双文律淡淡道,“毒草甚众,谁能除尽?鹂鶋奔死,与我何干?”

    “鹂鶋奔苦而去,施救不得。可若有一鹂鶋与君有旧,不忍见其死,当如何?”宁闲眠再问道。

    “它食一毒草、生一彩羽,我便除一彩羽。”双文律平静道,“久而久之,自然知晓毒草不可食。”

    冯飞打了个寒颤,咕哝道:“为何不除去毒草,反而要除彩羽?”

    邱书峰低声道:“若除毒草,鹂鶋虽无毒草可食,心中却仍念毒草。鹂鶋之患,不在毒草,而在彩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