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长照金樽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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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客栈外,狂风正呜呜如厉鬼嚎哭,漫天黑沙席卷似千军万马过境,仿佛要将这天地间的一切都撕碎吞噬一般。即便是躲在地下,那可怖的风沙声依旧清晰地贯穿每一个人的耳朵。客栈的住间摆置虽简陋,倒也不失干净齐整,唯一令人不快的地方便是没有窗户,再加上房内那幽晃的昏黄烛灯,看着十足像个地牢。 已近丑时,可穆娑却睡意全无,只是和衣静躺在硬邦邦的板床上闭目假寐。良久,他才睁开双眼,下床打开房门,一片清明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悲戚。恰巧这时商队中的两人正吆喝吵闹着走过,穆娑眉头一皱,低声喝停他们:“这么晚了还不去歇息,在走廊里瞎晃荡什么?” 二人互相搀扶着,面色酡红一身酒气,却在看到穆娑站在外面的时候一下子清醒过来,声音中带着慌乱和一丝醉意:“老……老领队……” “又醉酒了?” 穆娑虽是面上不悦,但仍是将他们二人拉进房内,从随身的行囊内翻腾出一个小瓶,从中倒出两粒药丸来。 “赶紧将醒酒药吃了,像个落魄汉似的,也不嫌丢人!” 二人战战兢兢地接过,不敢有甚异议,忙囫囵吞下。奚丹的药物一向药效猛烈,不过一刻钟,二人的神志已清醒大半。穆娑见他们好转,这才冲他们摆摆手。 “行了,都赶紧回房去睡吧,待明日沙暴一过……” 他突然梗住,好似不忍再说下去一样。 “......我们便要启程了。” 其中一个矮胖的大汉一听,忙扯着脖子叫道:“可老领队!您这是当真不管那两个孩子了?您就不怕那玲……” 眼见这胖子就要口出大祸,穆娑脸色一黑,另一个瘦高个赶紧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喝:“快闭嘴!此事老领队自有定夺,哪里轮得到你来问东问西的?!” 穆娑终是叹了一口气,神色略显疲惫。他兀自盯着那幽晃的烛光闪烁,良久才道:“荆南大陆六国之中,分别有四大教派承逾百年,你们可知是哪四派?” 瘦高个想了想,道:“这天下想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吧……俗语有道:‘太岳剑,玲珑刃,落日蛊,留仙药’。这说的正是伏夏的太岳宗,奚丹的玲珑教,羌国的落日教,还有桑华的留仙堂。只不过若要排四大教之首,还当属这绵延了近千年的玲珑教最有资格。” 穆娑点点头:“说的不错。玲珑教传承九百余年,历经七代王朝,乃这大陆之上,六国之中,最神秘也最古老的一个教派。因它自古便与这大漠中建立起来的历代王朝皆有着密切联系,故而也常被人尊称作圣教,以示敬畏。玲珑教古训,只收貌美女子为教众,传授上古秘术、遁术以及暗杀之法。圣教的权力甚至可大于王室,而圣教的圣女身为教主,则更是与君王分权而治,手握平民的生杀大权,这才使人人闻而惧畏。” “这些不必老领队说,我等随您往来这大漠之间多年,这些事自然是知道的。否则……嘿嘿,王老三向来脾气暴躁不听人劝,怎么一听是玲珑教,便吓得腿都软了?” 说着,瘦高个与胖子不免偷摸着嬉笑出声,穆娑却不觉得好笑,只双手背在身后,神情严肃道,“他自是该吓得腿软!” 两人一见穆娑发怒,也自觉收起了笑脸,有些紧张地问道:“说起来,我们大伙一直都疑惑得紧,也不知那个小丫头片子究竟是何身份,又与老领队您说了些什么?竟引得您如此重视,半句话也不肯多透露给咱。” “一群蠢货,一点儿眼力见也没有,到底是白跟我这些年了!”穆娑低声呵斥道。 穆娑向来威严,二人身子一抖,忙低头哈腰地连声认错。穆娑瞪了他们一眼,才继续说:“我记得十年前曾听奚丹百姓提起过,那圣教教规森严,一向以服饰颜色来分等级。紫红为低等教众,灰蓝为三等刺客,白色为二等护卫,黑金则为一等左右二护法,而赤金——” 那胖子与瘦高个儿一经提点,似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瞬间将双目瞪得老大,磕磕巴巴地说道:“难、难道说……” “不错!” 穆娑踱步到床边回头,一字一句道—— “赤金色,为圣女尊上!” 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那矮胖子又十分疑惑地问:“不对吧,那小丫……哦不,圣女大人分明才不到十岁的模样,怎、怎的就能坐上这教主之位?” “就是啊……而且她竟能说得那般流利的中原话,真是奇怪!”瘦高个也跟着附和。 “这个我也不知。说来惭愧,我一开始同你们一样,只是瞧着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气场,必定身份贵重,却也并未深想,更想不到竟会是圣女亲临。不过圣教本就神秘,许多事不得外传,即使是奚丹百姓自己也不见得知晓,咱们所了解的,都不过是一些皮毛罢了。” 穆娑摇了摇头。“只是我见圣女大人是异色双瞳,或许便与此有关。” “这倒是说得通,圣女大人的那双眼睛着实稀罕。咱商队跟着老领队走了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遇上两只眼睛颜色不同的奚丹人嘞!” 矮胖子嘿嘿笑起来,倒是瘦高个十分警惕:“嘘,莫要轻易议论圣女的容貌,此为大不敬!更何况玲珑教擅长隐匿之术,指不定她们就隐身在此处,若是让她们听着了……” 那胖子一听,神色立刻萎了,连连摆手道:“不提了,不提了。” “可是老领队,我记得从前与奚丹商贩闲聊时听说过,这圣女与其左右护法,除去每五年一次的祭祀礼与其他盛大节日外,一般不可轻易现世见人,更不得离开这古罗姆大漠。而即使如此,寻常的奚丹百姓一辈子也见不到她们几回,如今怎么……” “哎呀!你可真够笨的!”胖子翻了个白眼,得意地提醒道:“那肯定是因为有什么极重要的事需要劳动她亲自大驾呗!” 这下轮到瘦高个白了胖子一眼:“说了跟没说一样,你这不废话吗?” 穆娑忙打断道:“圣女大人一行途经这绿洲客栈,是见天色有异,知道黑沙暴即将到来,故而在此暂时躲避罢了。” “只是为什么她要顺道带走那两个男孩儿啊?” 胖子疑惑道,随即又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声,自以为想得通透:“我记得祭祀礼下月便是了,不会真的是圣女大人看上了这两个男孩儿,要带回去献祭吧!” 穆娑呵斥道:“放肆!你们又不是没听说过这祭祀礼,瞎说些什么?现在早就不是上古时期要拿活人献祭的时候了!如今的祭祀礼,不过是祷祝大漠生灵兴旺少病少灾,祈求婆娑河这条母河永不枯竭罢了,莫要胡乱猜测,玷污圣女尊名!” 瘦高个不死心地追问道:“那究竟是为何?” “……我只能告诉你们,圣女大人此行,正是为寻那二子而来,旁的不能透露半个字。” “什、什么?”胖子高呼出声,“那这两个孩子究竟是何身份啊?” 穆娑剜他一眼,低喝道:“不识相的东西!我已说过不得再透露一个字,你若再问,我便叫那圣教的大人来拔了你的舌头!” 胖子吓得捂住了嘴,不敢再问半句。 “既如此,那咱们也算有功,卖了圣女大人这个便宜,又何不向她讨要些赏赐呢?”瘦高个儿倒是精明许多。 赏赐? 想起圣女大人与自己的对话,穆娑在心里苦笑一声。 知道了圣教身份与秘密的人,自古有哪个能逃出圣教的手掌心?更遑论有胆子讨要赏赐。 穆娑绝望地闭上双眼,长叹了一口气。他自问这辈子闯过无数凶险,可这一次却不同。他与他这苦心经营数十年的商队......不,这整个客栈的人,都只怕是要…… 有去无回了。 沉默了半晌,穆娑才睁开双眼:“……圣女大人确实提起赏赐一事,只是士农工商,我们本就是平民罢了,不宜与王室有过多牵扯。更何况当时救下这两个孩子,只为人命,不为功利,实不愿让那些个赏赐歪曲了我这初心。” “老领队教训的是,是我急功近利了。” “常人遇上这种事,自然都是先想到这一层,又何来急功近利这一说?只不过我这辈子风餐露宿惯了,实在享不起这福。” 穆娑似是安慰,又似别有深意地拍了拍胖瘦二人的肩膀,道:“行了,赶紧回房睡去吧。切记我与你们说的这些话不得张扬半句,只告诉商队其他人即可,否则你我性命堪忧!记住!” 二人点头如捣蒜,穆娑亦不再言语,只沉默着目送他二人离开。望着他们的背影,穆娑目光幽幽,一如屋内摇晃的烛火,晦暗不明。 此时客栈另一头的厢房外,正有两个玲珑教护卫把守。房间里灯火未熄,两张木板床上分别躺着老领队穆娑救下的两个孩子,二人皆面颊通红,昏迷不醒,口中还在呓语不断。在阿丽娜的吩咐下,客栈的小厮已为他们清理过口鼻耳发,又将他们的破衣褪下,换上了干净的里衣。 屋子里的三个护卫正有条不紊地忙着,一人端了水过来,一人正用湿布擦拭着白衣男孩guntang的额头,一人则从行囊中取了一只雕工精密的朱色小匣出来,递给了正坐在右边床上的小圣女。 小圣女摘下了面纱和沉重的纱帽,露出一张粉嫩娇美的小脸来。她三庭五眼生得标致,五官深邃,一张樱桃小嘴不点而朱,而肤质嫩白,滑如凝脂,一双藕臂上的血管竟看得一清二楚,轻轻一掐便泛了红。那一头柔光水滑的棕色鬈发泛着星辰般的光泽,长披至腰际一如月华流泻,更有一双异瞳美眸为衬,十足绝艳夺目。此刻年幼尚见柔媚韵态,待此女长成,这世上恐怕又要多一位艳绝天下的美人。 她仍穿着那身赤金色衣裙,举手投足间总是环佩叮啷,平日里只觉清脆悦耳,可此时屋内空气燥闷,又有病人急需救治,直惹得人心烦,顿觉碍眼无比。小圣女眉头一蹙,并未伸手接过那药盒,倒先径直将手脚腕处的铃铛十分麻利地摘下,尽数丢给一旁的护卫,这才接过那小盒,取出一粒缁黑色的圆形药丸来。她力气小,有些费力地扶起穿着玄色里衣的男孩儿,把他的头小心翼翼地靠在自己的肩上,又摸了摸他的额头,这才轻轻捏开他的嘴,将药丸喂了进去。一个护卫忙将一碗水递给她,待她一小口一小口地仔细喂他喝下后,又语气急切地用奚丹语吩咐另一个护卫:“塔克玛,去告诉阿丽娜,多打点凉水过来,然后你把湿布再浸一遍水,快!” “是!”那个护卫得令,利落起身,飞快冲出了厢房。 小圣女将男孩儿的身体轻轻放回床上躺好,又起身去瞧那大一点的男孩子,以同样的方式轻手轻脚地给他喂下药丸后,随即皱起了眉头,用奚丹语喃喃着:“他们的高烧如果明早以前还退不下来,只怕是很难撑过去了。” 一旁的护卫见向来温柔的教主竟然少见的皱起了眉头,一开口便忍不住怨气冲天:“不过是宗族之女的孩子,还是异国王子,陛下到底为何这般在意他们的生死?居然还叫大人您亲自来寻他们,您可是……” “阿克娅,不许乱说!”小圣女责怪地看她一眼,“既然是宗族之子,那便是我奚丹王室的孩子,怎么能见死不救?” “可是奚丹何苦惹祸上身?您又不是不知道,孟国本就视奚丹为眼中钉,现在……” “好了!这件事不许再提,尤其是在他们醒了以后。你快去帮他们盖上被子,他们现在绝对不能着凉。”小圣女无视了手下人的欲言又止,只冷冷地吩咐着。 “……是。” 塔克玛此时推门而入,“大人,水来了。” 小圣女急忙站了起来:“快,先给这个身子骨弱的擦拭!我记得王上说过,他刚出生时因风寒险些丧命,所以体弱些,若非常年服用纳般花茶,只怕现在早就死在这大漠无情的风沙里了。” “是!” 几个护卫都听话地到白衣男孩儿跟前服侍,小圣女转头,望向另一边床上的男孩,用只有她自己听的见的声音叹气道:“真是可怜……” 她怔怔发了会儿呆,突然又听见呓语,忙回神一看,只见黑衣男孩儿面色通红而嘴唇发白,额上冷汗涔涔,身子在不安地抽搐着,似是做了什么噩梦。 “不……不……母妃……” 她赶紧走过去,将自己柔若无骨的白皙小手覆在他额上,不断柔声安慰道:“别怕,别怕……你安全了……” 许是她掌心微凉,又许是她的声音令人心安,只消片刻,男孩的梦魇竟渐渐平缓了,不再抽搐呓语,脸色看着竟也好了一些。小圣女看着他即使平静熟睡也依旧眉头紧蹙的脸,便知他这一路以来心中承受了多少难以言说的苦痛与不安,心下不自觉微微发紧,好一会儿才怅然地将手移开。 又过了一个时辰,小圣女正撑着头迷迷糊糊地睡着,突然听见塔克玛惊喜的声音:“大人!他们两个的烧好像退了!” 小圣女瞬间清醒站了起来,她伸手往黑衣男孩额头一摸,登时面露喜色,又小跑过去摸了摸白衣男孩的额头,果然都退烧了!她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总算是救回来了…… “可是大人,他们为什么还没醒啊?” 小圣女略显疲惫地笑了笑:“无碍。他们双亲亡故,又遭追杀一路逃命,本就悲劳过度,一时半会不可能醒。” 说着,她吹熄了幽晃的烛火,领着护卫们出去,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就让他们好好睡一觉吧。” “大人,还有一事。” 她们前脚刚进了屋子,一个护卫就俯首在她耳畔低声提醒:“这个客栈里的人……可都是大麻烦。” 小圣女面上刚浮起的笑意冷冷凝在唇边,她皱起眉头沉思片刻,有些犹豫地开口:“算了,阿法利亚,他们也算帮了我们大忙……” 阿法利亚神色焦急地反驳:“可是大人,我们能顺利救到两个王子,不过是运气好而已,原以为还要与孟国刺客激战一番……这些客商走南闯北,客栈老板娘八面玲珑,人脉四通八达,嘴风怎么可能严?但凡有一人将今日之事说了出去,消息传到了孟国,那我们煞费苦心就全白费了,两个王子也不可能活下来……请您以大局为重!” “可是……” 她当然明白其中利害,只是心有不忍。他们都是无辜百姓啊! “大人!” 阿克娅忍不住插嘴,上前一步说道:“阿法利亚说得对。人心叵测,更何况是这些利益为重的商人?大人,小不忍则乱大谋,若因今日放了这些人而致使奚丹陷入战乱,那么请恕阿克娅无法苟同!” “请大人以国之利益为重!” 众护卫竟齐齐单膝跪倒在地上,向小圣女行右手礼。 “大人!这些人就算我们不杀,待孟国刺客追上来一样会杀!” 阿法利亚激动地说道。 “……” 空气中一时沉静无声,小圣女垂眸不语,看不清她的神色。就在护卫们惴惴不安,以为她恼怒她们的僭越之举的时候,她终于抬起头,清冷稚嫩的声线在不大的屋内回荡着,语气略带惋惜,但一双明亮艳丽的异色瞳孔里只剩冷漠—— “只是……可惜了这间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