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奥】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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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这夜起初是很静的。 墨丘利敲开meimei的房门,身后的长廊摇曳着巨大的树影,中夜的冷雨淅沥地下起来,声音极轻。风中隐约含着不一样的气息,她揉着睡眼,娇慵地在手心里呵气,吐息上升成缕缕白汽,面容如隔着一层薄冰,朦胧暧昧,有种被保护着的梦境感。 “晚上好…总裁先生,有什么事吗?” 奥菲利亚赤足踩在地毯上,睡衣薄凉,长发披散,他为她披衣,闻到发梢一丝浅淡的香气。 “晚上好,奥菲利亚。” “很抱歉打扰你,不过我想你应该…”兄长温柔地唤醒了这一场梦:“去看看你父亲。” ——再决定顺从我,或者反抗。 01 直至今日,墨丘利仍旧可以清楚地回忆起那天所有的细节,从祭司眼角汗水涔涔的皱纹,到公爵怒目呵斥时颤动的胡须,历历在目,每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深刻烙印在他的记忆里。毕竟,那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重要时刻。 ——他还记得那一天,meimei穿了白色的裙。 教堂的钟肃穆庄严,尖顶高耸如云,王宫前聚集了无数人群,黑鹫依着命令提前喂饱了白鸽,雪白的鸟儿亲昵地栖在他肩上,不住啄他的发梢,那些单纯的生物,吃饱了就会听话,并不管喂养他们的是谁。墨丘利从圆窗望出去,远远看见那群收买过的神使在广场上起落,温顺又乖觉,只是太顺从了,不知为何竟有些引人施虐的意味。 奥菲利亚与他对坐,阖眼默念,做每日例行的晨祷,白色礼裙从脖颈束到脚面,绸带抽紧,像是要勒死她似的在颈后打成利落的结。那是一身仿教士的长袍,丝绸比亚麻多了贵族的气息,昭示着公主特殊的身份——她与一般的教士不同,也并非寻常的贵族,她的高贵源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存在,两种特质在她身上各分一半,公主平和的外表下掩藏着巍然的神格。 “愿辉光永存…” 她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手臂是轻盈的素纱,绣着羽毛的纹路,比起精灵从属的蝶形更像鸟儿。她的裙摆极其宽广,在狭小的空间里难以伸展,绸缎的丝光流淌如水,堆叠成一团柔软的光晕,随着马车的颠簸抖落下来,覆盖了他考究的羊皮靴面。 他们都明白,外界并不如所看到的那样安稳,王城的道路还是上一任女王在位时修建的,用于典礼的马车纵然华贵,却也十分老旧了。古旧的车轮细细碾过路途上的沙砾,牢固的马车像是笼一样囚束一切美的东西,女王的鬓发微微抖动,她的力量不足以维持自己端庄的姿态,摇摇欲坠,直到兄长猛地握住了她的手,这股突如其来的支援力道使她终于得以稳坐,代价却是再也无法挣脱。墨丘利亲手扶她坐了女王,他扶植的傀儡不止她一个,可她是特殊的,她的欲望比王宫中任何一个活物都要少,她的善良却比所有加起来的都要多,懵懵懂懂的少女,匆忙披上礼服,镜中的眼神还很清澈。 钟声敲到第三下,宫殿前白羽纷飞,一派圣洁庄严。大祭司随即念起宣誓词,冗长无比,这些琐碎的事情委实是不必摆上台面的环节,但老派的国家总是愿意这样维持他们的尊严,毕竟他们仅剩的,也只有曾为强者的尊严。一众臣下则在审视这位新任的女王,评估她是否有成为王的资格。他们的目光从发顶扫到指尖,再往里,圆形的窗截断她半身的端丽,见一袭纯白的裙,不知是否为了彰显她与先王不同的节俭,那裙没有奢靡的珠绣,几乎白得像是殓衣。他们敏锐地捕捉到她祷告时微微颤抖的睫毛,她是害怕,还是紧张,亦或者两者都有,美丽的小公主,俨然是一朵脆弱的温室蔷薇。 奥菲利亚,在这个时候,你难道还没有准备好吗? 人们有略微的sao动,锋利的评判从口耳的低语中散布出去,准确地送到女王的座前,这使她本就深重的忧虑达到顶峰。 “陛下。” 墨丘利轻声呼唤她,短短的词汇于他唇舌间转圜,那是个高贵的称谓,落在耳边带来一种足以支撑她的力量。一瞬间的犹豫被掐灭,她的手心浸满冷汗,指尖不自觉地颤抖,然而她仍旧掐住了掌心的肌rou,骨节用力得发白,王国的权柄不能自她手中失落。 奥菲利亚咬了咬下唇——他清楚地看见她鬓边垂下的烫卷的发梢,随着她的动作打了一个旋儿——何等柔弱而坚强的女王。 “到时间了。” 她用力仰起脸来,决意向所有人,好意的,亦或不怀好意的,展露出王的威严。 两种极端在她身上糅合,温弱的眉眼间凝着一股英气,鸽子随着一声轻巧的呼哨,高飞到天际,展开一道雪白的圆幕,羽毛纷落,像是天上的云降落成地上的羽,或是地上的羽升腾作天上的云。温顺的矮种马打了个响鼻,天神般的公主踏着光华,拾级而下,而那光华不及她眉眼一半动人,同她的脸颊相比,早春的百合都失去娇艳。她已经足够美丽,可她的凛然是比容貌还要先打动人心的武器,她的裙裾飘在风里,如阳光的发丝挽成发髻,她凝视座下万千臣民,眼眸澄澈如洗。 人群中有片刻的寂静。 “是公主来了!” “奥菲利亚公主!” 随即,由一声起,民众中爆发出无数迎合的声音,他们的呼声如海潮,汹涌地推到王座之前,轻浮的白沫刹那堆高,但落下时也迅猛。口中的言语本就是十足虚幻的东西,他们其中的一些,腿上绑着短刀,风衣下的枪管填充着新式的火药,可以拥护这位单弱的公主,也可以推翻摇摇欲坠的统治,他们的行为只在幕后推手一念之间。奥菲利亚立刻明了自己如今的处境,她正在被所有人审视,而决定她命运的人隔着一段触手可及的距离,在她身上投落温柔的眼光。他象征着一种新的力量,像是初发的嫩芽,青碧的茎梗之类的东西,辛辣,凌厉,勃勃生机;而相对的,信鸽却已经太老了,闭锁城门,不理人间,这片土地太温吞,也太诱人。真神的光辉照耀的国度在枕稳衾温的年岁中消磨了牙齿和利爪,随着初代王的永眠,无尽的辉煌亦睡去。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棺椁中的先皇不该承受过多的罪名,但没有一个人能在这场浪潮中安然自若,灭世的洪水淹没国土,把旧的丑陋的东西尽数扼杀,再诞生出新的制度。国民的愿望和寄托如此沉重,足以压断精灵的磷翼,她晶莹易碎的美貌恰好印证了那些传言——新任的女王是个陶瓷人偶似的小公主,大厦将倾的信鸽王室,没有人相信她是能力挽狂澜的那一个。 那天的太阳好的不能再好,天蓝得像是倒转的大海,而真正的海水在她脚下漫延开来,晴空万里,日光灼烫,仿佛是神赐予她的窥破真实的能力,一切嘴脸都暴露在眼下,无知的女王猝不及防直面这毫无掩饰的恶意,脊背单薄得可怕,墨丘利站在她身后,手掌虚托在腰际,仿佛是要拉回可怜的meimei,又像是把她推进这片万劫不复的危流中去。 “不要着急。” 他的靴尖轻轻踩在她的裙裾上,柔软的丝绸绷出一道凌厉的紧线,这是一个委婉的警示,她的行动从来就不可由心。 奥菲利亚沉默了,她用那双蓝宝石一样的眼,深深凝视着蓝宝石一样的天,仿佛从未见过,又将再不能见。她执意向前踏出一步,水意咬住衣摆,至此不能回头,短暂的自由从此溺死在权力的牢狱里。 “…我不会离你而去。” 他是兄长,理应如屹立的灯塔,为迷茫的公主引路。于是墨丘利率先,带她走进海水中,嘈杂的议论在他步伐前分成两道洪流,喧闹中她平静地伸出手——她没办法不交出自己,置于他的掌心。 女王不言,王子亦沉默,他们的体温互相交融,在阳光下散发出袅袅的热气,他的脉搏比往常稍稍快了几分,血流疯狂冲撞着血管,细微的声音在耳边却如雷鸣,人声杂乱不已,礼赞和感恩交织,身体内外两重声响一齐拥簇着他前行,而身旁始终是死寂。墨丘利本身不是多话的性格,只是这时,在这万民的喝彩当中,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敲碎仅存于彼此呼吸之间狭小的寂静。 “……” 奥菲利亚挽着他的手臂,纤细的手掌没有切实用力,并非出自纯血精灵亦或是王族的倨傲,她过分的拘谨,以至于忽视了与兄长的亲近。他清楚她的幼年姿态,金发散开直到腿边,有如画像里的圣女,而今梳拢仔细,珍珠贝的发卡嵌在鬓边,像是一枚项圈。 对,项圈。 她收拢了翅膀,仪态紧绷,他一身白衣,沉默凝重,有如两只鸽子并排站在一起,连尾羽都是一样的长,这使人不得不注意到他们的相似——同出一脉的血缘,精灵王出众的气质,在哥哥身上生长成如出一辙的阴郁,在meimei身上却演化出一种具有迷惑性的温情。她的侧脸柔和,眸子格外清澈,墨丘利不由得想起那位父亲,奥古斯少时亦是俊秀英挺的男子,只消一个低眸,勾连眼神,就轻而易举地骗取到他母亲的爱意。亲爱的meimei生了同样的眼睛,不知是赐福还是报应,那双该死的蓝眼睛,涟涟波光,低回婉转,是那样容易叫人动摇。幸而奥菲利亚此时并不看他,下颌的线条颤动,两腮苍白,肌rou微微鼓动,她咬着牙根,血味滚进咽喉。国民需要未来,臣下需要一个沉稳的女王,她踏上层层阶梯,还未适应高跟的脚踝有细微的颤抖,从此不可再是孩童。 墨丘利自然而然牵着她的手,就好像这些年从未离开过,在这偌大宫殿中旁观她的浸礼与加冕,小公主自襁褓到成年都在他手中度过。不乏有年轻的贵族哗然于他的身份,揣测女王的芳心是否早已交由外族,而老迈的权臣阴沉着面孔,他们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他扣子上别着的洛薇花,猛然想起一个早该死去的人——先皇没有名姓的王子,公主忘却面容的哥哥。那个本该与一切晦暗同葬的罪人,居然挣脱了棺木的长钉,从坟墓里爬出来,堂而皇之地行走在阳光之下。 “您…不,没什么。” 王室的出身赋予奥菲利亚绝佳的危机感,他听见她紊乱的鼻息,心跳略微慌乱起来,鞋跟却仍旧稳定,每一步都轻盈而优雅。他所不耻的王室骄傲,如今看来确实能有人把它完全穿好。她是天生的高贵,天生的纯美,墨丘利其实并不乐意将meimei与旁人分享,可臣民需要一个看得见的王,硬要把她从王座上扯下来似乎是残忍的行径。 罢了,由她吧,若没有喘息的余地,再坚韧的植物也会死去。 她高挽发髻,裸露的后颈不堪一折,香水被体温一催,散发出精心调和的细暖香气,染浸他笔挺的袖口,一如从前她的发丝蜿蜒在他手臂上。他们离得很近,奥菲利亚同样嗅得到他身上的血腥,那些裹挟在柔和香氛中的血气,混在人声中与她窃窃低语,某种不可在白日显现的灵在召唤着她,控诉凶手惨无人道地夺取他的生命。她的心跳突突乱了,好似一股血液逆流,被那凄楚的嗓音召唤而去,她无法控制,因为他与她同源。奥菲利亚疑心那是幻想,本就脆弱的精神绷成竖琴的丝弦,随时都在崩断的边缘,她恍惚中竟认为脖颈之上的那颗头颅里还住了另一个自己。 有魔鬼在风中低语,他们悄无声息地潜入王城,这分明是离神最近的地方,嗫喏却像是蛇一样动摇她的心神。她裹着被子,贴着卧室的门板侧耳倾听,呜咽似的夜风里人的喘息愈发清晰,她正要细聆,耳边却传来墨丘利的温声细语——他只对她一个人这样,兄长隔着房门,无时无刻的与她靠近。那是一夜之中最阴森的时候,鬼魂都在此刻从坟墓里出来,地狱也要向人世吐放疠气,信鸽王宫的某处久久徘徊着皇帝不甘的灵。 “奥菲利亚。” 墨丘利唤她的名字,语气里有那么多的温情,却不带敬语,他曾抬手拭她的泪水,薄情的嘴唇开合,精妙的谎言堆砌起来,足以盖过父亲的低语。 然而,奥菲利亚对他的好意持有一份永不卸下的戒心,诚然,他看她的眼神,是那样温和谦逊,只是他的温和中带着刀锋的锐利,他的谦逊中带着深沉的算计。他的力量笼罩整个王宫,那曾咆哮大陆的猛兽也只得胆颤地在他掌中蜷缩,他仍觉不足,掌控着她,以一种不可挣脱的姿态。 “奥菲利亚…奥菲利亚…” 恶魔仍在说话,他的血发出凄厉的音,自地里向她哀告,声音却渐弱,不知在畏惧哪一处的存在——能让魔鬼畏惧的,究竟是神明还是更可怕的魔鬼?奥菲利亚有一瞬间想起血泊中喘息的父亲,他没有撑到她的来临,临终的话语湮灭在雨声里,她怀抱父亲冰凉的尸体,兄长温柔地为她擦拭飞溅到身体上的死者的血迹,她的目光越过墨丘利的肩头,夜晚的阴暗浓稠垂下,真相的轮廓潮湿暧昧,兄长的手掌虚拢在眼前一寸的地方,留了点空隙,却不足以让她看清一切。 奥菲利亚最终没有辨认出父亲狰狞而扭曲的嘴型。 “告诉我,奥菲利亚,你听见了什么?” 门外有细微的声音,墨丘利大约是屈膝下来,老旧的提灯放在脚边,在静夜里磕碰出一道刀刃出鞘的声音,油脂燃烧的气息在夜中万分浓烈。仅一墙之隔的距离,她跪在地毯上,窗外的月轮硕大,魔力充盈,婆娑树影投落大半个房间,叶片窸窣,风中浮动着香气,来自窗外又好像从门缝中散逸。 奥菲利亚蜷缩在唯一没有被黑暗覆盖的地毯上,纯银十字架在心口发烫,细弱的脊背贴着门板,似乎感受到他冰冷的吐息穿过壁垒,吹拂到肩胛上。 “……我听见蛇语。” 02 男人的头发别在耳后,耳垂上盈盈闪烁一枚水晶,与她坠在眼前的同款,泪水和雨本就是类似的构成,只是其中有情或无情。精灵薄嫩的耳背被日光照成通透的暖红,奥菲利亚落了半步,阳光迷了她的眼眸,那一瞬间公主仿佛看见血液一点点浸润父亲的耳朵。 是的,他给她父亲的感觉。 他从她父亲身上夺取的,理应一分不少地交还给女儿,沾染体温的权杖落入手中,被精心的擦拭过血迹,他掌心的茧子摩挲她温热光腻的手背,帮助她分担一半的沉重。墨丘利犹豫着是否应该教会她做王的第一步,还是指导一下她的竖琴来得要紧。他在奥菲利亚耳边赞赏她的琴艺,声音压得如幼时一样轻软,着实不愿告诉这澄澈的孩子何为欺瞒,见她平静的神情在手中片片崩裂,竟同有渎神的快感和破坏的悲哀。 精灵王憎恶他,如憎恶世上最不堪的污渍,墨丘利是他剥离出去的悖乱婚姻的欲望,他一时的放纵使那神圣的盟誓变为赌徒的虚言。他当然是敬畏神明的,但贪婪的蛇咬住了这可悲王上的脚跟,那人类女人,长着一张坏人心智的美貌面孔,那副美丽是何等的罪孽啊。管状的毒牙往血脉里注射黑水,他的理智仿佛被地狱的烈火灼烧,融化成漆黑的yin欲,而不堪的欲望又生出蛇的形体——她正是蛇一样的女人,吃空这正直男人的骨髓,败坏他一心向神的虔诚。父亲翻阅陈年的卷宗,在无数娼妇的陈词中找到合适的理由,开脱身上的责任,高位者不会犯错,奥古斯总是有理由责难那个可怜的私生杂种,好似鄙夷他,就站在更高的立场上,若无其事掩盖过自己的罪。 他们必须维护王的尊严,辉光祭司斥责墨丘利玷污了王室的血脉,把卑贱之血引入光之精灵的族谱,他与他母亲是同样的存在,是魔鬼,诱人犯罪。 诱惑—— 无名的王子被指定在教会的背面旁听,神的光辉在这里最稀薄,这是众人的盲点,亦是神的盲点,最浅显的真相往往令人忽略。众人祈祷的声响盖过了孩童疼痛的喘息,被蒙住眼睛的时刻,墨丘利觉得自己真正如蛇一样的卑贱,他裸露着身体,仿佛回到婴孩初生时,父亲将他从母亲怀中捧起,而后狠狠掠在地上。罪人在大理石制的地板上挣扎,有如亿万年前被神惩罚用腹部蜿蜒爬行。他咬着嘴唇,忍耐着身后越来越过分的撞击,齿间渐渐尝到锈蚀的滋味。抚摸脊背的那只手上,有戒指的尖锐凸起,在信鸽势力遍布大陆的过去,那个纹章价值一个属国,拿来凌虐他未免浪费。 那熟悉的声音说道:“你又一次动摇了我的本性,我不得不恨你,给我在神的面前,忏悔你的罪孽。” “我实在不愿见你这对灰色的眼睛,白色里浸入黑暗,你怎敢称自己无辜。” 父亲掐着他的脖颈,血色缕缕漫延到地面上去,温热的液体滴滴打在肩胛上,他闷哼了一声,有液体填满了缝隙,随着抽离的动作涌出来与汗水混杂在一起,沁入织毯的漆黑色块中去,像是把一桩罪行藏进阴影。 “永别了,洛薇。”奥古斯的尾音里压抑着数不清的感情,如此炽烈又如此冷酷,仿佛冰冷的浓酸缓缓流进身体的最深处,尖锐的温度在这具幼小的身躯里持续地烧起来,只因皇帝所有的爱都与刻骨的恨意同行。 白色的长袍垂到脚面,深粉的湿痕污染了细麻衣,正配他凌乱狼狈的姿态,那罪已被深植入皮骸。与此同时,奥菲利亚在一墙之隔的另一边,教堂的天顶漏下光明,把她笼罩在一束锥形的白色中,脸颊的肌肤仿若透明。同样的白袍,同样的洗礼,他们合上眼睛,共有温热的液体从睫毛的间隙淋淋漓漓。 “神对世人永怜。” 辉光祭司抚摸她的发顶,教堂里所有人都起立,为这纯粹得仿佛真神之子的公主献上至高的礼赞。乐声悠扬,唱诗班的幼童们吟咏,领头的仍是他纯洁的meimei。她们唱“荣耀君王,怜爱世人”,但那一刻墨丘利只听见自己被用力破开的声音。奥古斯掌控他是这么容易,只因他是他唯一的血亲——奥菲利亚并不被人承认做他的meimei。 即便如此,善良的公主仍给他关怀,罪人和圣者在她澄澈的蓝色眸子前是一样的地位,她是深宫中唯一的温度。若黑暗是全然的黑暗,那么人生来便障目残缺,既看不见,他情愿被溺死在这里,共沉沦此世,可那深不见底的地狱中心,赫然有光明。夜愈黑,光明愈珍贵,她温和的目光本该洗涤一切,却做了撒旦的帮凶,引人坠落到更深的黑暗里。 信鸽处在多雨的地域,王城的夜晚通常安静而潮湿,唯有细碎的水声敲打廊柱和台阶,从夤夜直到晨曦,绵绵不尽,永不停歇,白日所不能流露的泪水都在夜晚倾泻。奥菲利亚不止一次救他于噩梦之中。她旋转开的雪白的裙裾,如月光皎洁。她避过嬷嬷,夜游深宫,从这一所宫到那一所宫,从一座鸟笼,到另一座牢笼,露水打湿脚踝。公主独自穿过空冷的庭院,为他折来一枝当夜最娇艳的蔷薇,并插在他的床头的瓶中,雪白的花朵开到极致,仿佛下一刻就要开始凋零。 墨丘利猝然惊醒,空气中却有花香迎鼻。 她的目光坦然平和,看他如看每一个误入歧途的羊羔,长发仿佛纯金的绸缎,覆盖他消瘦的肢体,隔着薄薄的丝绸,能清晰感受到她皮肤上舒适的温度,一种细弱而疼痛的情感从他们相触碰的地方传过来,在冰冷的皮下漫流,温暖过僵硬的肢体。那一刻墨丘利的呼吸慢慢绞紧,仿佛切实触摸到了爱与光明,meimei指尖流淌的怜惜和珍重之情,无关他所熟悉的rou体之欲。太过梦幻,以至于他不敢靠近,即便是虚假的梦,也想做的长久一些。 奥菲利亚温和地注视着他,眼神中藏着许多不可言说的情绪,夜色让那对蓝色更深邃,她的瞳孔深处起伏着一丝一丝的光亮,犹如月光下缓缓涨潮的大海,碎裂的珠贝在其中翻涌。随后,好像过了表盘上的长针转动一格那么久,第一滴泪静静落了下来,如同珍珠。 他霎时被淹没,顷刻间坠入深深的海底,水滤过的光线干净而清澈,打在她肌肤上好似皎洁的月色。泪潮摇动,墙壁上满是透明的涟漪,现实与梦幻交织在一起,于是墨丘利渐渐意识到自己眼中同样氤浮着水汽,在她无声的柔情下,谁能忍耐住这样的痛苦,一切不能言说的折辱在唇齿边呼之欲出。孩子总会向母亲倾诉所有的苦楚。奥菲利亚为他吻去脸上的泪珠,金发在冷月中泛着异样的银辉,她如此年幼,神情却流露出不似年龄的悲悯来,那一刻仿佛前生来世都被这双眼睛看透。 他的眼前重叠起两幅温良的面孔,渐渐分不清楚了,她是小妹,还是年幼的洛薇? 眼泪的味道如同雨水,吞咽下去却如生铁铸的钉,痛苦的分担怎会如此轻易,她的情绪被他深深呼吸,顺着气管重重下沉,在胸口处凝结堵塞成一团纠结难解的絮。整个王宫都在她细软的啜泣声中静默。漆黑的怪物肃立于冷雨,掩盖的油彩被冲刷下去,暴露出掩藏在世人眼光之下的致命缺陷。奥菲利亚拨开他因噩梦汗湿的额发,轻柔地吻他的眉心,用生涩的语调和柔软的嗓音为他进行白日未尽的洗礼;她尽心为他哭泣,眼泪化作圣水洗涤他不净的灵,流经的地方归于纯净。生命中再没有比那刻更清醒的时刻了,落难的王子沉默着枕在她的手臂上,吐息濡湿眼前娇嫩的脖颈,血管在皮下鼓动,甘美的体液在其间不知危险地流淌;那可怜的公主,洁白而纯粹,她如何得知盘踞在她圣洁rou体上的是一尾年幼的毒蛇,咬着她的指节磨砺初生的牙齿,思考着如何掠夺神灵。 是的,神的灵从来都不在教堂里,那不过是一副金装玉裹的空壳,是教士奢靡华丽的棺木,他们在里面敛财,也将在里面葬送。泪水落下的瞬间,墨丘利意识到胞妹竟是信鸽皇帝藏匿的少年神袛,她眼中的水是一汪湖泊,摇晃着过去未来的光影,那其中的命运注定了他的颠沛流离。神的气息拨动他的睫毛,神的言语敲打他的鼓膜,她无法改变什么,只想要抚平他的痛苦,拉他回到正法上去。然而,一切都已晚了,温纯的善意只会把他的污浊衬托得更加彻底。他被人逼迫着彻底浸在墨汁里,尘世的水洗不去身上的痕迹,他所蒙受的屈辱与诽谤,要用纯正的血来洗刷。堕落的蛇圈着他的脚踝,他在危崖边缘摇摇欲坠,那是一座千仞高的山崖,其下盘旋呼啸的风与野兽的哀鸣,奥菲利亚化作幼小的鸽子,咬着他的领子吃力地飞行,喙里流出的血染红他的后颈。她太弱,也无力了,她的力量怎能与那位父亲比拟,她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被抽开,男人的权杖重重地敲在长子的头颅上,像是对待最凶恶的罪人一样,把他狠狠打落地狱。 “你……” “摩西——” 奥菲利亚轻声为她的兄长诵读教典,掌心贴在他guntang的额头,柔软而潮湿: “我是你祖父的神,是父亲的神,如今也是你的神,我听见你受苦的哀声。” “我与你立约,并救赎你脱离他们的重担,不做他们的苦工。” “出埃及,往红海的对岸去,用那杖划分海水,你要走下面的干地,那边,是迦南。” “那是奶与蜜流淌的土地,不再有压迫,那是我许给你的地。” “你可在那里繁衍,并在那里死去。” 她的声音温柔,又平稳,将史上最伟大的一场逃亡娓娓道来。 蔷薇的香味在枕边流连不离,墨丘利终于得以朦胧睡去,冰凉的液体簌簌滴落在唇缝里,细滑的触感扫过眉睫,他下意识抓住了,像是濒死的旅人抓住稻草一样抓住发丝。她的发如水,在他指缝里流动,在他寂静枯渴的心里流动,他的意识逐渐变淡,身体好似慢慢缩小,越来越小,从婴孩到拇指大的胚胎,每一寸肌肤都生出被羊水包裹着的温醇感。他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他们紧紧相贴,竭力依偎脆弱的的一方被更脆弱的抱拥,他少有的感到安心,在她的怀抱中沉酣入梦,不自觉回忆起母亲的温度——她是他小小的,永葆童贞的母亲。 “…奥菲利亚,你在为我流泪吗?” 乳白色的花瓣片片凋落,窗外的晨曦照亮一枕狼藉,此世中所有能够抚慰伤痛的存在,都揉碎在他的掌心发丝里。 “不…请不要担心,只是蔷薇的露水。” 她平静地落泪,身体温软得像一株花卉,手腕被握出淤紫的痕,如恶魔的指印。 好meimei,我要怎么得到你,怎么折断你? 奥古斯拒绝墨丘利与奥菲利亚的任何交流,就好像看见乞丐把翻搅过阴沟的手指伸向他苦心栽培的白蔷薇。她美丽而纯澄,如此腐败的土壤中生出来的花朵,却那么美,她的白是她原罪,吸引了无数罪孽,谁都想折下她,包括她尊贵的父亲。被占有过的人,更能体会占有的真谛,墨丘利不会如同低劣的下等人一样,奢求那一点点的怜爱。他已被定罪,伪神高傲地将他放逐到地狱里,他便索性做彻底的坏种,在父亲把她折断前砍下了那只手。 血液漫过脚底,触感黏湿而潮冷,奥菲利亚托起父亲的头颅——她单薄的睡裙还粘着雨水,白如黑夜里寂然的光束,尸体皮肤极冷,像是冻硬的蜡像,五官被人的体温融化,在指尖慢慢软塌下去,不成人形。她痛苦地呜咽起来,晶莹的泪水簌簌而落,沾湿了他干涸的血痕,女儿的泪落在发白的瞳珠上,融化了赤红色的不甘,此生最后一滴罪孽沿着那崎岖的颧骨轮廓,没入梳理整齐的胡须里去。死去的皇帝瞪视穹顶的诸神,不可瞑目,质问这些空享侍奉的高等生物,为何不回应他的祈祷,用火焰围绕的剑贯穿凶手的胸膛。神明的微笑定格在图画上,嘲讽一般,人类自以为描绘的姿态,谁又能知晓真意。他心脏里泵出一股股的血,打湿奥菲利亚的裙边,把这雪一样的贞女染成地狱出胎的形,恶人妄图倾尽最后的力气,污了这朵白蔷薇。 男人的礼服漆黑,如丧服庄严,他此时仍为父亲守着合适的礼。墨丘利冷眼旁观他犯下的惨案,如此残忍的行为,连白昼都不敢正视——是他身体力行,教会他背弃人伦的罪。父亲死亡的姿势狰狞,为了不让可怜的公主惊吓,他特意踢了踢痉挛翻转的手臂,摆成一个勉强安详的死相。奥菲利亚哭的像是教堂里的圣母像,湛蓝的眼瞳里涌动着比一整个大海还要广阔的悲哀,足以洗净王宫的罪孽。她是光做的精灵,胸中却有水似的柔情。这一切的悲恸场面使他感到熟悉,而又离他太过遥远。僵硬的尸体的脖颈上还有女人的唇印,劣质的香水气不知来源于哪个妓女的胸口,父亲着实不配这些圣洁的泪水。但他不能阻止奥菲利亚,教义中明确了孝顺这一高贵的美德,谁能阻止女儿为父亲痛哭,尽管她的悲容中更多的是圣母一样的光辉,她以女儿的姿态为父亲模样的儿子悲悯垂泪,她的悲伤来源于高位,仰头也望不尽的光明中降下来的慈悲,超脱了狭隘的源于血统的人性亲情。精灵王生前获赐予她的一切宠爱,化作天上所有的甘霖为他的尸体洗去尘埃,使他得以用纯白裸露之躯迎接审判。宫殿外的大雨重刷着雕像,反抗军的长枪折射冷光,比层云中的闪电还要明亮,而殿内肃然,墨丘利抬起手,做了静默的命令,因着她动人心弦的悲容,他怎么能不维护她落泪时分的寂静。 ——奥菲利亚,我要亲自教你,你要为王,在那最高位的华座之上。 ——你必须替我报复那逆伦惨恶的杀身的仇恨,你要拿起刀刃,我的女儿。 腐烂的声带发出无声的音,他死后仍不忘享受这份施于罪孽的荣幸。要他贞洁的女儿,做这肮脏王座的祭品。 奥古斯,你怎敢败坏一个少女的品性,回去,回到地狱的硫磺火焰中去,你满身的罪孽,自有判刑,去受你应得的灼烧。 他曾舍弃的罪孽之子踩碎了喋喋不休的头骨,沾染权力腥臭味的指尖就要擦到蔷薇的荆条,他临终的渴望仍是女儿,渴求奥菲利亚用仇人的血浇熄地狱的业火,慰藉他在痛苦灼烧中挣扎的灵。死尸的污浊气息袭来,墨丘利骤然把她拉起,甩脱地上企图攀附她雪白脚踝的阴影,同时以免这干净的嘴唇痛苦地亲吻她父亲糟糕的皮肤。 私生的王子与嫡出的公主在同一位父皇的遗骨前相拥,分别源自奥古斯产下的最恶的果和最美的花。一对儿女耳鬓厮磨,他的快意与她的悲伤同等。他们各自继承了王上不同的遗产,恶意与善意,温暖与严寒,同一种血脉教养出不同的个性,辉光祭司的判决书写得明白,他是与神袛伴生的魔鬼,是与光同在的暗,她却仍旧毫无保留地赠与他光之精灵所能拥有的一切美德与洁白。逃离的夜晚,墨丘利唯独带走了那枝枯萎的蔷薇与爱——那爱是眼泪与雨水混合的味道。 “啊…啊…父皇…” 奥菲利亚低声哭泣,嗓音如夜莺,婉转地在静夜里死去。眼泪从他的脖颈打湿到胸口,这细小的雨声在耳畔听来也如此惊心。墨丘利抚摸着她流光似的长发,感受她娇弱的肩膀簌簌地抖动,她胸前的十字架紧贴在皮肤上,炸开隐隐的灼烫感,最后的预警也被雨声掩盖。他不着痕迹地吻了吻meimei的发顶,心中陡然生出一种濒靠圣洁的兴奋感。 他终于如愿以偿,将那朵姣美的蔷薇折在枕边,露水巍巍,滚落瓶身。 一道刺眼雷霆猛然折断教堂尖顶的十字,巨大的装饰轰然倒塌,摔在广场中央,金玉的外壳中填充着虚假的残渣,轻浮的碎石暴露在所有人的眼下,辉光祭司引以为傲的信仰如今看来是何等廉价。公主娇躯一颤,像是惊惧不安,仿佛在那窗外闪耀的电弧中看见远处千万柄火枪齐鸣的烟幕。 “别害怕,奥菲利亚。” 他迟疑了一瞬,转而用干净的手背擦拭她冰凉脸颊上的泪珠,父亲的血沁在掌纹中,被潮湿的汗水打落,滴滴答答冲淡在阴影里。他们都善于用更多的罪孽掩盖一份罪孽,于是在荒yin暴虐的父亲下,他弑亲的大罪也被轻飘飘的揭过。诸神远远地旁观,无声地发笑,无动于衷一如他们这些年的沉默。巨大的王座之下,路依德的画像在阴影中扭曲面孔,最伟大的初代王从头到尾注视这场谋杀,皲裂的颜料被风一块块剥落,他的脸部空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有呼啸的夜风吹进去,传出凄厉的怒吼。凶手还未离去,猩红色的月光自上而下地流淌,无机质的金属反射冷光,权杖被一脚踢到帘幕后头,一刻钟前它也曾这样映射出一切的真相。公主叩问着一切发光的物体,包括人的瞳孔,真相在咽喉呼之欲出,却被更可怕的刀光所慑,静寂无声。王族的尊荣从那具躯壳里四散,被他不着痕迹地碾在脚底。 听——轰轰然又一声雷鸣。 那些画像,悬挂在宫殿里那些自古以来所有的王,世间一切的目光集中在这两人身上,墨丘利抱她更紧,影子盖住了公主温软的身躯,把一切谴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缓捧起meimei的脸,目光描摹她每一寸温软的肌肤,泪盈于睫,苍白美丽,她似乎应该永远这样下去。那一刻他懂得父亲的卑劣,亲手将这纯白的女儿染成自己的颜色,是一种多么下流的快乐。 然而他并不同父亲一样。尽管他们流淌着同样的血,但他与他是另一种卑鄙,他的手掌按在她的背心,那是翅膀绽放的地方,她的骨骼在皮下缓缓滑动,没有展翼也如蝴蝶,他的手指慢慢地攥紧,像是要把什么无形的东西掐死。 “我会保护你。” 03 他们不发一言,一同走过长长的——长长的阶梯,影子互相背离,仿佛那些相依的时光到此为止。墨丘利微微侧目,见身后礼服蜿蜒,自她脚下走出一片粼粼的银河,像是将他们的命运就此分割。 忽而,他感到微微的拉扯,女王的指尖轻巧地勾住了西服的料子,动作不重,他却清晰地感受到她每一个指头上施加的不同力道,好像一下抓在了他的心上。奥菲利亚站住了,宫殿大门缓缓开启,王座沐浴在烛光与日光之下,好似被火焰灼烧。神明在身前,人民在身后,她站在界线之间,是维系两方平衡的节点,象征至高无上的天授王权。她张着那对优雅清澈的蓝眼睛,湿润得好像初春破冻的山泉,墨丘利第一次切实感觉到她的紧张,他的公主还没有做好长大的准备,就急匆匆地被推上王位。信鸽的皇帝不善,也不配教养神明,他将代替父亲教导她,从容享受她的仰望。源自骨血中的吸引力,他感受着奥菲利亚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这使这位兄长的胸腔之下泛起隐秘的快乐,他确实是被依赖着的,他们都从这一刻起清晰地意识到,奥菲利亚将不得不与兄长相依为命。他代替父亲成为meimei唯一的血亲。 “去吧。” 墨丘利取下她肩上的羽毛,神赐的洁白纷落她的身上,他掸落尘灰似地一一拂尽了,他的所有物,不容许旁人沾染。冷酷的总裁很少有这样温情的时刻,她用meimei的身份,唤起了哥哥的恻隐。奥菲利亚垂下睫毛,亮粉在眼梢描了一道,依稀有水色的反光,她努力遏制悲伤,水晶的泪珠嵌在眼下,已经替她流尽所有眼泪。 大祭司在殿堂末端等待,于红毯尽头,王座高远。父亲的血迹被擦拭干净,脱茎的白蔷薇铺在脚下,连同鸽子的羽毛,厚如积雪,试图藏起污染过的痕迹。裸露的伤痕草草缝合,粗陋的疮疤撕开,涂抹上粉彩,又变为初见的模样,光洁如新,好似罪孽从未诞生。 他暂时把离开的权利交还给她自己,奥菲利亚踏进正厅,裙裾掀起一片纯洁的雪幕,整个世界都借由她的赐福染上纯白。 风华正茂的女王和风烛残年的国家,一头衰老的狮子要怎样磨砺齿爪,他们都看着呢,奥菲利亚,你要怎样使他强盛,怎样使他伟大? “以在场所有人的名义,得到他们的以及您的同意,您能否发誓捍卫并保护您的臣民?” 她在王座前下跪,右手按着教典,额上涂抹圣油,湿润的十字缓缓拉长,遗落于眉心一点晶莹的光。在一万双眼睛的注目下,大祭司叫她起誓。他见过许多受膏的君主屈膝在此,可没有一位如她那样的气质与高洁,纤细的身躯里藏着令人战栗的伟大存在,辉光祭司从未向他言明公主与旁人的异同,他的膝盖在长袍下不由控制地打着抖,脸色苍白,心中惴惴,好似犯下了一重可怕的罪过。 “我发誓。” 神的目光如多年前一样落在她的头顶,锥形的白光再次将她笼罩。奥菲利亚从容起来,祷告是她常做的,虔诚庄重的神态在她脸上自然而然的流露,比起王,更像断绝情爱的修女。那个秘密随着辉光祭司的死永远沉入水底——他本就没有养她成王的意思,虚假的神像怎么敢生受着她的行礼。 “您能否发誓遵守教堂的戒律,以王国的福祉为己任,安定国家?” “…是的,我发誓。” 她是神亲爱的灵,容中有圣洁的光辉,那些希望淹没她又托起她,她太善良了,以至于不能坐视任何一份苦难。过度的善会摧毁人的本身,她决意要用自己的精力,化为这片土地血管中流淌的崭新血液,她要让它活,延绵万年,即便代价是她会死去。 女王仰起头颅,任由沉重的冠冕落下来,将翅膀与自由一齐砸断。 “我发誓会用我的所有力量,为信鸽带来荣光。” 于是精灵女王这样说,温弱的话语掷地有声。 “而诸位,贵族,骑士和教士,”先王的近臣把娇小的女王安置在王座之上,冠冕的宝石金光闪闪,她面向群臣,碧蓝的眼瞳犹如融汇在一起的天与海。 而墨丘利却在那双眼瞳之底看见萦绕在精灵王面容上笼罩的死气。 直到加冕之时,他依旧觉得王座不合适奥菲利亚,而这王国里却没有人比她更合适当这个该死的女王。父亲给她定了必死的命运,满身罪孽的男人在十字架之前忏悔并将她献给这片土地,只求向神赎清从前无数次纵情的过失。她是祭品,是瓶中的花,笼里的鸟,纯金铸造的权杖将一日不停地折磨她纤细的腕骨,她注定要被这群贪婪的权贵臣民榨取殆尽。臣下交由她权杖和宝珠,权杖的重量落在手掌,微微下沉了一个弧度。王权于手中太过沉重,挑断箜篌,她的双手至此不能再做别的事情,只能捧着那对无用的权柄,呆滞如一尊可怜的人偶。 他珍贵的meimei为何要为这个行将就木的国家而死? “诸位能否发誓以奥菲利亚为女王,并效忠她?” 被点到的他们单膝跪地,膝盖裹在厚厚的礼服里,敲在地上没有半点声息,贵族们夸张的礼裙像是画家甩落的颜料点,撑满了整片画纸,胸前十字的尘灰都未拂拭干净,垂落在光鲜的衣着前。这座宫廷没有一个义人,比遥远历史中覆灭的索多玛和蛾摩拉还要不堪,辉光祭司的障眼法包庇了他们,使那些罪孽无法上升到云中,声闻于神。他们忘却了一切信仰与忠贞,却还敢在神明座下恬不知耻地承诺,荒漠里的动物都比他们有羞愧之心。 “是的,我发誓。” 听啊,多么动听的谎言。他们说出这话时收受的支票还没藏进衣服里,人们往往用至诚的外表和虔敬的行为,掩饰一颗魔鬼般的心。初开的蔷薇才吐露芬芳,早春的光艳还未停驻在她的细蕊上,恶毒的猎人已迫不及待折断她的根茎。 奥菲利亚,你像冰一样坚贞,像雪一样纯洁,然而你还是逃不过谗人的诽谤,恶人对美好的事物唯有占有欲和破坏心。 墨丘利的指尖深深刺入掌心里。 她有一百种美德,更有看破人心的聪慧,却仍旧选择庇佑这样的人,她垂爱他们所有,无私而广阔,如当初她施与爱给孤独的王子。 众人都低头俯首,贵族再怎么骄横也不得不屈服于王权,但墨丘利并不属于这里,他无需屈膝。他已僭窃了这片土地上最珍贵的东西,他手中拥有神的权柄,地位理应与华座上的王同等。 那些可怕的过去从未过去。他们四目相对,奥菲利亚的目光在他面庞上一扫,定住了,眉间又涌上那种淡薄的悲恸神色,柔脆,却不怯软,如此美丽,叫人几欲摧毁。 墨丘利难以自抑地想起那些夜晚,那对蓝色眼睛里源源不断淌下的眼泪,她轻声细语,暗示他这场折磨的结局,晶莹的露水沁入肌理,在逃离沙漠的路途中,每一滴都弥足珍贵。爱是温柔而潮湿的东西,他吸足了水分,沉重地坠落下去,再也——再也无法回到真神拥抱的国度去。这对父女一同折断了他的翼,以两种不同的手段,刚硬的使他更坚毅,柔软的却使他深陷不已。 他只要一用力,就能把奥菲利亚从王座上拽下来,信鸽王室的尊严在那场夜雨中狼狈浇湿,精灵王蜷缩在血泊里难堪赴死,如今他的女儿立在红毯上,肢体柔弱地摊开,几乎是将要死去的姿态,权柄的锁链分缚他们两端,他掌握着她与她的国家生存命脉,他感受到她手腕下血脉的搏动,一丝,又一丝,无力,却艰难地续存。 但奥菲利亚是不能被圈养的,他们心知肚明。 她有天生的傲骨,王室的责任与真神的教养,两重相叠,公主的信念高洁得让人痛苦。 难道你的智慧没有告诉你,放弃是最明智的选择。 素纱窗帘漏进大把疏落的日光,奥菲利亚坐在妆镜前,肩膀手臂落满光斑,像是游鱼剥落的碎鳞,她低着头,鬓发遮挡面孔,任由他装扮娃娃一样打扮新上任的女王,墨丘利附身为她佩戴珠宝,发丝一瞬交融,在日光下照成极为相似的颜色。镜中他的手指离她冒着热气的纤细脖颈不到一寸,她那样无力,那样任人宰割。可她说,不,我不能。 几天之内她的腰线宽了一寸,原本合身的礼服出现了细小的空档,穿在身上显得萧索单薄,像是怎么也抓不住似的。加冕典礼迫在眉睫,墨丘利不愿叫她失仪,屏退侍女,亲自帮公主脱衣。奥菲利亚只抬眼看了他一次,平静地转过身去,绸带窸窸窣窣垂到脚踝,整幅丝绸刹那间从指缝里滑脱下去,露出鲸骨束腰和素绸的衬裙,他一时愣住,她留不下的东西,他未必就能掌握住。 奥菲利亚实在瘦了很多,肩胛裸露如蝶翼,锁骨明显得像两弯月勾。孩气一夜之间消散了,有什么稚嫩的东西在她身体深处枯萎,游离的某种力量在体内质变,如豆荚的成熟。 墨丘利把他的礼服脱在她肩上,掩盖一切暴露出来的刚硬线条,她的礼教很好,即便失意,脊背也挺得笔直,西服领口的羽毛微微扫过她的下颌,像是主人在逗弄笼中的鸟。 高高在上的总裁拿起针线为她修改,绷紧的绸面被针噗呲捅破了,这声响给她绷紧的神经带来更可怕的刺激,她痛苦地蹙眉,而那一刻他的指腹上有血流了出来,与她的泪水同时坠落,浸染丝缎。 “奥菲利亚,不要这样。” 她和他相对而坐,雪白的赤足从单薄的裙下伸出来,脚背上隐隐浮起青蓝色的静脉,她踩在地毯深红的绒毛里,血管更蓝,皮肤苍白,像是全身的血被洗了一次,血管里灌满了冷冽的雨水。 奥菲利亚垂着头,盯着自己冷白的脚趾,鬓发丝丝落下,下颌白净透明,她忍耐着哭腔,再次重复:“我不能。” “我不能…不管他们…” 墨丘利起身替她穿衣,那水滴猝不及防地落在手背上,超过了他一生中所能感受到的温度,他胸腔下猝然一痛,多年前埋下的种子被唤醒,在这一刻抽条开花,根脉向下伸长,茎叶向上生长,熟悉的窒息感纠缠他的气管。 他恍惚中闻到熟悉的香气。 “你会帮我吗…”奥菲利亚这样请求,没有顺从,也没有反抗,仰头对上他清冷的眼:“…哥哥?” 澄蓝的眸子里,涌动着蔷薇的露水。 奥菲利亚,你为什么执意救他们,咎由自取的人,由他们堕落死去,不好吗? 你分明看得见结局,这样的善良总有一天会害死你。 他沉默地擦拭她的泪珠,未愈合的指尖流出一滴不死的欲望,落在她的颊边,仿佛一道花刺划破的伤口。 “奥菲利亚,冷静一点。” 墨丘利的手掌移动到她温热的后颈,一个灵活的傀儡并不难做,只需要一点时间——大概是她睡上一觉的时间。 “……我听得见他们的哀吟。” 奥菲利亚忽而抬起手,轻轻按在了他的额头,掌心温热而柔软,一如从前。 他的动作立时停住了,记忆漫上心头,丝丝缕缕,她哽咽的话语中掺杂着大海的潮鸣。 “我怎么能够就这样…看着他们死去呢…” 是了,她总是这样不忍心,甚至在知晓结局的情况下,也能义无反顾向罪人伸出援手。 他果然不该直视那双具有迷惑性的眼睛,无论是他还是母亲,都难以逃开被信鸽王室蛊惑的宿命。 奥古斯确信他的女儿终究会接过王权,哪怕这份责任会抽干她的心血,父亲放肆利用女儿的善良,而女儿又借由兄长的恻隐。他们是一脉相承的智慧,善于揣度人心,掌握所能掌握的一切,包括人性中特有的感情。 “……我不是你的哥哥,公主殿下。” 风裹挟着花园里的香气,吹进宫殿里,千万烛火为之一暗。百合早已铲了出去,虽然还有些根须,却再也长不出原本的植株;新栽的蔷薇冒出嫩绿的芽,自在地汲取养份,这里的花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改变了。 教堂的钟声响彻王都,白玫瑰被风卷起,混入雪白的鸽群中去,花瓣和羽毛在脚下打着旋,如一朵云把她托举入光明。她的裙裾逶迤颓软,仿佛一捧掷在欢宴中即将死去的花卉,唯一的纯白落于斑斓画布中,因为不染色彩,反而显出耀眼刺目。光线透过彩绘玻璃打到她身上,万千的目光,万千的评判,如金丝编织成股,圈禁她的手足。新任的女王平静地端坐王位之上,毫无怨言地接受了命运的捉弄。 “愿辉光,永存,” 奥菲利亚轻声念出这句誓约,语气比以往更加坚定,澄蓝色的眸子清澈无比,像是即将融尽的冰川,有一种跨越生死的坦然。 至此,宣誓结束。 墨丘利默然而立,远隔囚笼,凝望他纵然开始凋落,却永不失色的蔷薇。 如果想看圣母悲情meimei的可以在这里End了 接下来,让我们摘下墨总的妹控滤镜。 04 有谁知道镜面之后的故事? 那时,奥菲利亚先注意到他的眼睛,霭霭灰雾,非黑非白,冷冽而稳定。 她从来没有见到这样特殊的眼眸,像雨云,又像浓雾,带着如此潮湿的泪意,却迟迟不凝结水珠。 她是辉光祭司未完成的作品,是不足以载入教典的残缺神灵,他们生造她的神性,跪在地上吻她的鞋尖,求她履行曾经立下的约。然而生命是何等脆弱而任凭掌控的东西,他们不愿拿自己的寿数给她历练,却要她第一次显现就完美无缺。 他们忽视了逻辑中互斥的部分,若神力生来圆满,又怎么会在创世伊始造出他们这群动物来。同胞的兄长被领到她面前,在这个狭小的天地里,他象征着外来的一切,辉光祭司在她手心一字一句地写,要她在他身上施行未来要施行于所有人的约。 这幼小的试验品,就这样被当做了世界的缩影。 他快要死了。奥菲利亚这样想,任由他的重量压在身上。在少年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刻,他把耳尖送到她手心里去,那是精灵最脆弱的地方,由她揉捻,俨然是一种天然趋于本性的臣服。 “你宽恕…我的罪吗?” 他喃喃低语,姣丽的眉眼流露出病中的妖艳,介于男女之间,非人类,亦非精灵,她的指尖描摹着那张苍白的脸,父亲的血脉与外界融合,诞育出一种崭新的美丽,区别与所有她曾于这笼中见过的活物,漂亮得不似人形。 “那是未来的事情了。” “你不能颠倒时间的次序。” 百合还没有到枯萎的季节,更迭无法延后,也不允许提前,这是命运注定的章节。 “如果我没有罪…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脸颊白了又红,冰冷的身体渐渐泛起病态的热度。他大约烧坏了意识,或只是单纯疼得厉害,蜷着身子慢慢地叫她母亲,眼睛睁开,是朦胧一片雾,黑色与白色融合,没有切实的分割,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善与恶。 “我曾在路依德,赫斯提亚,奥古斯前,显现成全能的神。” “如今,我也是你的神。” 他实在悲惨,竟无辜背负整个王宫的黑暗,幼生的神袛几乎是立刻生出恻隐,选定了下一任仆从,金口玉言与他缔约。这约是新生的,与过去的都不同,足以跨越一整个时代的寒冬。 纤细的少年在她怀中苏醒又沉睡,她借给他一滴泪,那神圣的水落在他的眼睛里,涣散的瞳孔从此有了焦距,泪水的反光亮如晨星,浓黑的雾霭中点燃清晰的光焰,如炬guntang。他在迷茫中向她求取未来的指引,而她在他心里,种下了一朵蔷薇,教会他何为爱之欲念生之渴望。总有一天,他会寻觅着这个幻影,再度回归,犯下他曾要忏悔的大罪。他终究要坐实所有的指控,不过早晚。 “…奥菲利亚,你在为我流泪吗?” 推动王朝轮转的少年尚不清楚自身承担的业,他吃力地吻她的指尖,或许说成咬更加贴切,声音绵软又无力。 “不,”她凝视着他潮湿光洁的脸颊,液体分成细小的股沁入肌理,她几乎听见他胸腔下根茎饥渴啜饮的声音,某种不知名的欲望,正在蓬勃生长。 “只是蔷薇的露水。” 在花园里最后一枝百合枯萎的时候,他要还她一朵蔷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