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绎

    “招娣”二字是“幸福”的代名词。群情踊跃地人们开始一言一语搭腔起来。她们嘴里亲热地叫着“招娣”，似乎比谁都要了解招娣这个农村女人。女人们都在笑。徐小云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她感到难堪，想要马上冲出人群。可是，没有任何一丝缝隙留给一只小蚂蚁出逃。

    她的脖子被掉在惊恐的这棵树上。她笨拙地扭动全身，试图从绳子上下来，但是却意外撞翻了一地的鸡蛋。黏糊糊的蛋液调皮地拉扯她的双脚，使她愚蠢且可笑地滑到在地，屁股和手掌压碎了一地蛋壳。她像一块软绵绵的面包片，背后两面沾满了蛋液，即将丢进冒泡的油锅里煎炸。

    徐小云错愕地摊开双手，看着手上的蛋液。议论的声音越来越敞亮，一些不相干的人像是苍蝇闻到食物的香味，不顾一切地飞过来。他们挤进人堆里，本以为可以分食蚂蚁的尸体。一时间，所有人齐齐噤声。她们在憋笑，在看戏，在观望。

    她茫然地抬起头，看向每一位凶手。有人止不住笑意，有人停不下拍照，有人忍不住喧哗。她在她们眼中，仿佛失去了人的资格。她变成了一坨发臭的烂rou。她嗅到鸡蛋的腥味正在慢慢地渗入皮肤里，红细胞为它挤走了其他伙伴，腾出空间与它相互融合。她觉得自己恶心透顶了。

    人们都商量好了。他（她）们不会向地上的女人施以援助。徐小云像一个刚从zigong里脱落的初生婴儿，身上还裹着一层透明的粘稠的胎衣。她不会走路，只能用被被地面撞红的膝盖撑住身体，双手浸在暖呼呼的羊水里，步履蹒跚地从地上爬起来。

    仁慈的上帝会给予这个坚强的女人无数的考验。她滑到了，又爬起来，然后再次滑到。她已经羞愧得不知何为羞愧。终于，她成功地站了起来，却像一个落魄的失败者。周围的人把拍摄升级为录像。

    即便给视频添加一些怪趣味的元素进去，这也只是一件无聊得没有任何趣味的事情。然而，裘瞻博犹如天降骑士般地出现了。舞台剧的男女主集齐了，剧情才得以开展。裘瞻博冲破重重围困，把西服外套披在妻子的身上，迅速地将人带离现场。群众的任务完成了。不会有人斗胆前去追逐。

    徐小云简单地脱困了。她坐在车里，惘然地低头盯着裤子上的污渍。被蛋液浸湿的地方变成了亮黑色，她就像当着众人的面尿失禁了。现在，她的心还不知道痛。因为事情发生得太快，锋利的刀刃把她的反应神经整整齐齐地切断了。

    她缓缓转过头去，看见裘瞻博神色担忧地说着什么。她的老毛病又犯了。她只看见他的嘴唇在动，耳朵里却没有一丁点声音。她看不懂唇语，便在猜测他所说的话。她尝试猜出一些意思，于是用一张愚蠢的脸，看着裘瞻博的嘴唇好一阵子，接着愣愣地说道。

    “对不起，我没买到鸡蛋。”

    裘瞻博怔住了。他看见徐小云的下巴上有一道凝固的淡黄色的痕迹，一种饱满的情感从心底涌上鼻腔。他凝视着她，眼里只有面前这个老实过头的女人。他不禁想道，伤害一个付出真心的女人，是否能够做到每夜都安然入眠呢？

    无须多虑，他能做到。一个女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没有什么比得上他精心策划的伟大宏图。一个女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没错，一个女人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是吗？这是实话吗？他感觉到心里有某些东西在悄悄摸摸地sao动着。他动摇了。

    他承认这是一个事实，因为这并不是多么严重。真正严重的，是他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使他动摇。他必须揪出藏在头发里的虱子。如若不揪出来，那么它就会随时随地在他的头上跳来跳去，影响他的思维，破坏他的计划，然后让他挠破头皮都摸不到影子。

    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焦虑不安呢？他想啊，仔细地想啊，拼命地想啊，突然注意到妻子眼底的哀伤，以及她嘴边逞强的笑意。他咽了咽口水，被脑中浮现的答案所震惊——是爱意。是他对她的爱意扰乱了他的心。他爱她，却从未想过这份爱意会如此强大。

    “你为什么不哭？”

    徐小云摇摇头，答道。

    “哭不出来。”

    “不难过吗？”

    “难过。”

    “那就哭。”

    徐小云又摇摇头。

    “一滴眼泪都没有吗？”

    “没有。”

    裘瞻博希望能用徐小云的眼泪来消减他的罪孽。可是，她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你不想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吗？”

    徐小云望着裘瞻博，等待对方的回答。

    “我怕你再次遇到像上次一样的事情，所以在你出门之后，我就在后面跟上了你。”

    徐小云迟迟没有移开目光。她很厉害，居然把一个骗子看得心虚起来。为了转移妻子的注意力，裘瞻博拿着手帕，替她擦拭脸边的污渍。徐小云对丈夫这一如同逃避的举动没有任何办法。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她只能安静地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