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
车祸
裘盛华听见徐小云呼救的第一声，就从床上摔了下去。他右腿的肌rou已经萎缩得不成样子，就像一条被风干的腊马腿，脱水之后只剩一层软趴趴的皮包着骨头。他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下楼。这个过程不算艰辛，可他依旧流了一身汗。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畏惧。他从徐小云凄厉的叫声，就明白无比隐忍的她正在遭受巨大的痛苦。 他的汗越流越多，身体开始颤抖起来。就在声音戛然而止之时，他看见裘瞻博站在楼梯上，冷眼旁观血泊里的妻子。他突然意识到，这一幕曾经发生过——当年，裘瞻博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是这样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的父亲自杀。 一滩浓稠的血泊里有两行滑痕，这看似是孕妇曾经试图自救，却又被脚下的鲜血滑倒。徐小云的黑裤子不仅被鲜血浸湿透了，还有她的衣服都染上刺眼的红。她脸色青白，目光涣散地靠坐在墙上，嘴里仍在喃喃说着“救命”。 她不会知道脑震荡是使她耳鸣的主要原因。她呆滞地看着她的救星来了。但是，救星的力量不够强大，以至于他无法依靠一具衰弱的病体去扶起正在流血的伤者。她看见外公指着某处，凶神恶煞地咆哮着。她看见他狂怒地咒骂，接着又羞愧地捂住脸庞，留下无能为力的眼泪。 算了，您不要救我了，我不想让您求别人，徐小云在心中叹道。她想，她死了也没有坏处。她不会被人羞辱，不会被人要挟，也不会被人施暴。她觉得这一辈子，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她已经尽力把日子过好了。假如有下辈子，她希望自己可以学聪明一些，不要再去贪图那些看似美好实则肮脏的东西。 徐小云为她短暂的人生结案陈词，却没有等待死亡阖上她的双眼。她感觉身体浮起来，好像睡在一叶扁舟之上。她看清将她抱起的男人是她的丈夫。裘瞻博最终没有选择让她自生自灭。其实，他完全可以利用妻子的意外死亡掩盖其出轨之事，这样的话，既能了处他的恨意，又能保住他的名声，多好啊。 但是，徐小云还活着。她看着裘瞻博用着一双颤抖的双手，极速地cao纵方向盘赶往最近的医院。她从坐在副驾驶上的一刻起，就没有把视线移开。她的本意，是想再看几眼曾被她视若神明的男人的样子，可是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受到惊吓而呆若木鸡的平凡人而已。 徐小云以为，裘瞻博会享受她濒临死亡的过程。不能说失望，而是沮丧。她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可惜事与愿违。搞笑的是，她现在可没有刚才的勇气了。她要活着，要坚强地活着。痛苦的呻吟是生命在沸腾的表现。她揪着裘瞻博的衣袖，呼吸急促地说道。 “先生，救我，我好疼，救我……” 徐小云感受到车子在加速。她低声啜泣，不是因为心里难过，而是以为rou体疼痛。她的下体绞痛着，好似有水龙头那般的流体往外淌。 “我会救你，我一定会救你！” “先生，我好困，好累……” “徐小云，你不能死。我爱你，我爱你。你不能睡，求你了，求你了！徐小云，你死了，我会更加恨你！你不是想离开我吗？我放你走，你走！你走得远远的！只要你活着，我就放你走！” 裘瞻博的精神似乎比伤者还要不稳定。他不断地在车内大喊大叫，疯狂地鸣笛，完全没有注意左手边有一辆带着目的、飞驰而来的轿车。两车相撞的那一刻，徐小云惊奇地看见裘瞻博的一滴眼泪定格在空中。她想伸手接住他的泪，身体却无法动弹。 徐小云一眨眼，忽然看见她的父亲，母亲和弟弟站在家门口，而她驻足片刻，转身跑向山里。无论多少次，她依旧会拼尽全力逃离那个家。她赤脚踩在泥沙路面，发疯似地奔跑，即使摔倒无数次，也要竭尽全力地奔跑。她越是奔跑越兴奋，越是兴奋越是奔跑，就像一只蜻蜓飞快地穿过荻花田。她忘乎所以，没有目的地朝前冲，辽阔的旷野响彻那爽朗的笑声。 她迈开双腿，一个俯冲，跳进波光粼粼的河水当中。被惊动的鱼虾飞快游走，只有沉默的石头还在原地。她捧起一抔冰凉的水，咕噜咕噜地喝下去，让其洗涤体内的污浊。她欢腾地才踩起水来，又捡起河里石头，玩起打水漂来。她的周围本事一片寂静，可是一个陌生男人闯了进去，还不客气地把岸上的几颗石头踹进水里。 徐小云听到“噗通”一声，顺着声音转身看去，便看到一个不怀好意的男人向她伸出手，说道。 “喂！别玩了，我们回去。” 徐小云不认识他，狐疑地问道。 “你是谁？” “你男人。” “你肯定不是我男人。” “为什么？” “你长得不像好人。” “就算天皇老子来了，老子也是你男人。别贫嘴了，快，快上来，我们快些回去。” “不回。” 徐小云丢下俩字，任性地继续玩耍。 “徐小云，老子数到三，你最好快给我上来，否则……” 徐小云觉得这个男人说话很有趣，忍不住笑着挑衅起来。 “否则你要干嘛？” 话音刚落，那男人竟然指着徐小云的鼻子，嚎啕大哭地骂道。 “你大爷的，徐小云，你大爷的！” 大男人流马尿，没种，徐小云暗笑道。她朝他的脚边扔了一块小石头，说道。 “你下来。” “我不下。” “为什么不下？” “就是不想下。” “那我又为什么要上去？” “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男人已经不哭了。徐小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答道。 “也不是不想……但是，和你在一起有好处吗？” “有，但不多。” “什么好处？” “我会照顾你。” “我不要你照顾我。” “你可以欺负我。我发誓，我绝对打不还手，骂不还嘴。上来吧，再不上来，我就要走了。” “你去哪儿？” “去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 徐小云瘪嘴，下一刻紧紧握住男人的手。她的意识在这一瞬，就如同被雷击中似地回到现实。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天花板。此刻，她已经知道梦中的男人是谁了。 病床前的警报声滴滴作响，医务人员齐齐进入病房。他们对昏迷大半月的女病人进行一番检查，她才慢慢理解车祸的始末缘由。那辆与之相撞的轿车车主是那位失踪的表哥。他以为母报仇的目的，潜伏在老宅附近，只等那俩夫妻一并出行的机会。他等到了，他确实等到了，还是裘瞻博间接制造的机会。 不过必须说的是，车祸中当场死亡的只有凶手一人。也许是老天爷不坏，又或许是豪车性能好，他们在车子连续翻滚三圈，都没有被甩到车外。但是由于当时受到第一冲击的是主驾驶，所以裘瞻博不仅受了重伤，还破了相。一小部分车窗玻璃碎裂，都扎在他的脸上。 徐小云苏醒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的丈夫。裘夫人没有拒绝她的进入，反而拿出一份牛皮纸袋，说道。 “里面有你的离婚证，支票和一封信。” 徐小云不假思索地接过，却听到裘夫人继续说道。 “这是我父亲在生前嘱咐我必须完成的要求。” 徐小云怔住，愕然地反问道。 “什么时候走的？” “在确定你们的离婚办妥了，隔天早上，人就叫不醒了。” 睡着离世，没有痛苦，也是好事，徐小云暗想道。 如今的婆媳摆脱了法律关系，似乎没有之前的些许怨恨。裘夫人长舒一口气，问道。 “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徐小云强硬地咽下嘴里的苦涩，答道。 “我打算回老家。” 裘夫人看着病床上仍处在昏迷的男人，说道。 “你最好再走远一些，好让他彻底断了念想。” 徐小云并未觉得裘夫人的这番话是冒犯。她们都知道裘瞻博的性格。她向裘夫人道谢，接着毫不犹豫地离开。当她回到病房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文件袋，拿出里面的信件。她看到信纸上格外熟悉的字体，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地淌出。老人最后留下的遗言，只是一句简单的话： 往前啊，往前啊，永远不能停下。 徐小云眼含泪花，望向窗外，看见春天来了。 ——— 完结。 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