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线的溃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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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单独监禁三周后,上校终于迎来了一位访客,他警觉的站起身,满脸戒备,尽管努力挺直腰杆,脸上细碎的胡茬和略长的刘海还是散发出绝望的败寇气息。 “放松,” 脱下作战服的女人不再引人生畏,脸颊的擦伤也接近愈合。她散漫的解开常服扣子,晃了晃手中的布袋,肩章因为动作闪闪发亮。“帮您整理仪容,安全起见,请把自己拷在椅子上。” 跟前几个月的战壕生活相比牢房其实并不算太糟,被褥足够保暖,房间也被他收拾的整洁干净,没有战俘营常见的霉菌和臭虫,卫生间里还有个小浴缸,几乎像个经济实惠的小旅馆。唯一不满的就是必须申请剃须刀,大约是为了防止自杀,但他并没想到会有个军官来亲自为自己的服务。 “如果你是我们部队的勤务官,他们的下巴会干净的像没到青春期前的孩子。” 泡沫黏在脸上时他轻浮的调侃道,眼睛因享受微微闭上,睫毛投下一片阴影,使略微浮肿的眼睑更加消沉。 女人轻轻的笑了笑:“这是个赞扬么?” “嗯哼,” 上校戏谑的说,“我一向不赞成让女人打仗,你们的天赋和责任从来不在这里。” “也许我的天赋会令您震惊。” 她把沾满剃须膏的刮刀抹在毛巾上,手背点了点男人的下巴,“请往后靠,谢谢。”男人顺着力道自然而然的仰去,脖颈处的筋脉透光薄薄的皮肤轻轻跳动,任凭敌人手持锋利的刀刃变换角度来回摩擦,蹭过凸起滚动的喉结。“您很勇敢。” 她举起镜子给他看,“满意么。” “辛苦了,” 透过从牢房上方小小的窗户射进房间的光线,他不再邋遢颓废,线条消瘦而清晰,棕色的头发被打理的整整齐齐,深色眼睛机敏而坚定,完全恢复了过去恪守纪律的严苛形象。 “您看上去休息得不错,” 外套整齐叠放在床上,她慢悠悠的挽起袖口,“允许我介绍一下,阿西娅少将,我们将来会一起度过相当长的时间。” 说完,女人重重的扇了他一耳光。 阿西娅中指戒指内侧锋利的钻石向刀片一样在男人脸上留下了一条红肿的血痕,从颧骨延伸到嘴角,鲜血从血痕中心的细线和嘴角渗出,上校无法动弹,只能把头垂向一边,用力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早有预料,他想。 “我会教给你许多的东西,”女人跨坐在大腿上,掐住下巴迫使上校仰起头,她伸出舌头缓缓舔过伤口,柔软温热的器官在刚刮的光滑的脸颊上游走,“我会教给你尊敬和恐惧。” 浅蓝色的眼睛对上不驯服的深色眸子,“我会教给你服从和温顺。”她像在打量动物一样看着男人因为疼痛不断缩放的瞳孔,“但首先,你要学会畏惧痛苦。” 女人离开时他已气息奄奄,手腕被磨的鲜血淋漓,冰冷的水泥地面紧紧贴着青紫肿痛的身体,能清晰感受到每一寸肌rou不受控制的痉挛抽搐。他气喘吁吁的把水杯举到嘴边,直到浑浊的液体顺着下巴滑落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唇和人中上早就麻木的失去知觉。还好阿西娅带走了镜子,他讽刺的想到,我一点也不希望看到现在的模样。男人把自己拉回床上,小心翼翼的摆成一个别扭的姿势,半卧在床上,尽管并不舒适,却可以避免体重压迫到脊背上那个每一次呼吸都想要撕裂一样的伤口。 深夜漆黑孤寂的像黎明永远不会到来,上校在偶尔传来的猫头鹰叫声里闭上眼睛,回忆起被俘虏的那天。 ------------------------------- 最后一枚子弹击没能击中目标,他蹲回掩体下,将步枪紧紧抱在胸前,火药烧的枪管guntang,隔着胸腔奋力吸引着那颗为荣誉和祖国搏动的心脏,好像要将它生生扯出一样引起一阵巨痛。 他踉踉跄跄的在硝烟弥漫的废墟里穿行,时不时匍匐前进以避开头顶飞来的流弹,狼狈不堪。男人翻找着幸存者。那些或熟悉或陌生或完整或残缺的脸上凝固着同样的神情,惊诧而绝望,除了布满砂石的眼球,鲜活似乎生命尚未离去。男人找到了一个年轻下士--被击穿腹部后他被转移到隐蔽处躲避后续的炮击。他想说什么,鲜血却源源不断的从喉咙里流出,像一方小小的喷泉,破碎的肺叶将不可避免的死亡变成漫长的酷刑。 “上校,我们.....赢了么?” 他阻止男人想要伸进衣服里检查的举动,费力问道。这个动作让血液倒流进鼻腔,他开始痛苦的小声咳嗽。 男人点了点头,迅速而准确的将匕首插进他的胸口。心知肚明那是个谎言,尽管下士满足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牙齿沾满鲜血,嘴唇被染的猩红变形,带着些孩童般的幼态,他蓝色的眼珠却像玻璃球一样直勾勾的盯着天空,贪婪的想把死前最后的场景印在脑内,不甘心就此离去。 弹火渐稀后的战场总是寂静的奇怪,如果不是浓烈的硫磺弹药气息和手指上的血腥味儿,简直像秋日黎明的公园,上校有些恍惚,这是他此生所见到的最没有生气的场景,没有偶然惊起的飞鸟,没有呻吟的挣扎着士兵和忙碌的军医,好像一切都死在了五分钟前,时间也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士兵们姿势怪异的尸体像被从天上抛下一样随意的堆落在残垣断壁上,一眼望不到头,在尸体堆里迷了路,耳鸣嗡嗡作响,他被绝望层层包裹,直到听见敌军隐约的呼喊才回过神来,一转而逝的迷茫被坚毅取代,接着向前走去。 上校在角落里找到了自己的副官-一张被炸飞的桌子在砸断他左腿的同时与角落一起构成了一个小小的防空洞,尚未完全适应战争的残酷的副官在里面一边听着炮火一边在黑暗中写遗书。男人搬开桌子时他疼的缩起肩膀,秀气的脸拧作一团。 “威尔汉姆活着么?” 沉默,“贝伦?” “齐默曼?卡特? 西奥?” 男人不懈的追问着,把所有知道的名字一个接一个的抱出来,副官只是不停的摇头,“大家都死了。” 他说这话时平静的奇怪,好像所有的感情都凝聚成那张写在与母亲合影的照片背后的遗书。“您愿意和我一起祈祷么?也许我的腿会好起来。”他说的很是诙谐,知道长官对祷告的怀疑态度。 于是上校跪下,握住副官的手,死去下士的血将四只手染的斑驳,两人虔诚谦卑地低下头,副官声音沙哑,缓慢而清晰的说:“在天上的父啊,我只是一名士兵,守护故土,服务战争。我祈求勇气和力量抵御未来的敌人,我祈求良知和宽恕接纳将至的和平。家人的祷告与我常在,当我孤寂时请求您的垂怜,请给予我平静的死亡并守护那些本应责任在我的人,愿他们永远沐浴于您的荣光。”他无声的又说了些什么,抬起头,从容的抖了抖衣服上的灰尘,“您可以杀了我了。 上校的身子向后仰去,下巴线条绷的很紧“你不会死的,你只是腿断了,” 为了强调可信度,他更严厉的重复道,“阿科夫少尉,你不会死,这是个命令!我会和他们达成协议,他们有义务给俘虏提供医疗救援。” 阿科夫沉静的摇了摇头,“我没有价值,但您不一样,他们会为了您达成引渡协议,您还可以回国。” “你的meimei呢,她才八岁?还有mama?他们该怎么办?” 副官决绝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犹豫和不舍,他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看来我要缺席玛格丽特的婚礼了,请照顾好她,告诉她们我在死前也不曾忘记对她们的思念。” “阿科夫,我不会允许的” 上校一字一顿地说着把那张皱巴巴的照片塞回男人手里。“哪怕我们中只有一个人能回去,我宁愿是你。” 说完这话,他靠着墙壁坐下,一言不发,开始闭目养神。阿科夫也不再辩解,小心翼翼的想把腿扭成一个稍稍舒服点的姿势,多次尝试失败疼出一身冷汗后也只好作罢。 --------------- “站起来,” 半张脸藏在风镜下的军人用枪口捅了捅他肩膀,“慢一点。” 上校尽可能的以被枪管压住头顶时最优雅姿势直起身子,不动声色的把阿科夫挡在身后,可怜的副官因为失血过多脸色灰白,嘴唇发青,抖个不停。他毕竟只是个年轻人,眼神里早先的勇气大多消失殆尽了。 “谁是指挥官?” 一个瘦高的军官扬了扬枪。 “我是博斯劳集团军第十九团的赛利欧·施坦纳上校,这是我的副官阿科夫少尉,他的腿断了,”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了一丁点鲜血的味道。“保证他健康的回国,我们就投降。” 对方摘下风镜和兜帽,露出编成辫子的长发,苍白脸颊因为风沙和寒冷有些发红,淡蓝色的眼睛锐利而冷淡。“我们同意。另外,请用母语吧,您对我们语言的掌握比这场战争本身更灾难且难以忍受。” 她的卡扎罗斯语说的非常好,几乎没有任何口音,用此也很讲究。 这是他第一次遇到阿西娅。 阿科夫被缚住双手丢在一堆军需品的上方,由两位持枪的士兵看管。路途颠簸,士兵随手将枪管伸过去戳弄军裤上蔓延开的猩红,疼的他连声惨叫。年轻一点的灰发士兵见状将俘虏拉到两人之间,时不时用刀柄抚摸那可怜鬼苍白冒汗的脸颊,解开外衣把玩儿他脖子上闪闪反光的护身符。“mama做的?”他用生硬的口音问。 少尉虚弱的点点头,因疼痛感到眼前一阵发黑。“乖孩子,mama的乖孩子。” 士兵大笑着搂住他的肩膀,顺手捏了捏耳垂,又快速的在脑后用力打了一巴掌。“乖孩子!” 另一辆车里,赛利欧身上的武器早被搜刮干净,手脚缠着锁链,蜷缩在角落,专心观察阿科夫的处境。“指挥官,” 他踢了踢扶栏杆斜站的女人,“管好你的士兵,他们在虐待俘虏。“ “真的么?我没看见。” 她头都没回,始终锐利的注视着远方,像要用眼神给车开路一样。 他加重力气又踢了一脚:“米嘉斯人是野蛮人么?” 她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半包银底的香烟,抽出两根夹,将剩下的丢给灰发士兵:“友好一点,别太过分了。” 女人的眼睛布满血丝,因疲惫而显得略微浑浊,眼球是混了太多白颜料的蓝,像潮湿的天空或即将下雨的湖面,不够纯净。嘴唇单薄,抿的很紧,微微有些下垂。鼻尖和脸颊冻的发红,带着擦伤痕迹,细长的鼻梁和颧骨上有一道风镜留下的红色压痕。灰褐色的头发编成一条粗糙散乱的辫子,碎发迎风飘动。她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丑,带着些稍显男性的端正严肃,可靠但缺乏魅力。这是上校很久以来第一次有机会认真观察女性。 卡车驶过吊桥,进入小镇。道路两边摆满破烂的家具,显然距离上一次恶战还没过去多久。建筑造型古朴,大多由木头和石头做成,缝隙间布满烟头和污渍。光着脚,穿短裤的男孩们挥舞小小的革命军旗在行驶缓慢的卡车旁惊声尖叫,想要换点什么。成年居民则藏在窗帘后,或从阳台上用阴沉的眼神观察着他们,嘴唇轻轻蠕动。 士兵在女人的指挥下把昏迷的阿科夫送进医疗室,他们剪开他被鲜血的浸湿的裤子,发现白色的小腿骨从中间裂开,骨茬已经深深插进rou里。赛利欧则被清洗干净,剥下军装,安顿在单人囚室里。那里寂静的除了脚步什么也听不见,一扇小小的窗户开在遥不可及的高度,偶尔在下午射进短暂可贵的阳光。窄小的金属床曾属于医院,铺着单薄被褥,甚至还有一个干瘪的枕头。角落的小浴缸上方悬挂的淋浴头每隔一段时间会喷出温热的水,但不足以泡澡,只能简单清洁。他在这个房间里呆的失去失去时间概念,唯有每天两次的食物帮他计算光阴流逝。食物永远大同小异,牛奶里漂浮着几块又干又硬,没有味道的面包,一坨潮湿,半生不熟的土豆泥和明显不是鱼rou却腥的奇怪的rou饼。他尝试咬一小口,将碎rou抵在舌尖细细品味。苦涩粗糙的腥味味儿带有奇怪的回甘,似乎是某种的动物不新鲜的内脏。他努力的把这些奇异的食品一口一口塞进嘴里,吞进肠胃,他必须保持体力,必须努力活着。 他现在除了回忆,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