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轨

    到衡延集团楼下的时候已经是七点十分左右。褚宜没有告诉褚偃则自己要去找他，正是阴雨天，她出校门后叫了辆车准备自己过去。

    刚下过雨的地面湿漉漉的，十月初的秋风将残余的水汽吹的向上散发冷意。褚宜下车时打了个冷战，快跑了两步进了集团大楼。

    国庆期间，公司里只有大门出入口和前台接待处有人。

    今天值班的前台姑娘认识褚宜，笑着朝她打招呼。褚宜回她道：“国庆假期不休息吗？”

    “没有呢，明天休息，今天值班。”她说着示意安保人员让褚宜进去。

    “谢谢。”褚宜笑着道谢。

    摁下电梯楼层后，她打开微信，界面上一个红色未读标志跳出来。

    是褚偃则发来的。

    【晚上回家吃饭吗？我去接你。】

    褚宜点进聊天界面，看着红点消失，变为已读消息，随后摁灭了手机屏幕。

    电梯到达二十二层。此刻外面天色已经暗下去，这一层只有褚偃则那间开了灯。电梯距离哥哥的办公室并不近，因此从那里传来的光亮被距离稀释的十分惨淡。

    褚宜有夜盲症，到稍暗一点儿的地方就看不清路，她打开手机，借着屏幕的一小块亮度照亮脚下。

    直到看到幽微昏黄的灯光渐渐强烈，她放下手机，脚步放轻，停在褚偃则的办公室门前。

    透明的玻璃门使里面的一切一览无余，褚宜正要敲门，在看见哥哥的背影时，抬起的手腕没有继续它的动作。

    哥哥坐在窗前的茶桌边，背对着她的方向，手里握着只公道杯，静静坐着。

    褚宜见他没动，微微向左边移了一步，比刚才视野稍微开阔了些，又看向哥哥。

    褚偃则侧脸很平静，他坐在窗边，外面的灯光碎片般投向玻璃，有些停在了他握茶杯的那只手上。

    他在想事情。很认真的样子。

    五彩斑斓在撞上屋内玻璃质感的器皿后被瞬间分裂成形状各异的光斑，洋洋洒洒的落了一片。

    褚宜看着他，没出声打扰。

    从自己记事起，几乎找不到有关于哥哥现在这幅样子的记忆。他一直是一个情绪稳定，且少有疲态的人。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手里发出一声消息提示音，褚宜才收回目光，点开手机查看。

    是mama发来的，问她是否回家吃饭。

    褚宜正在输入，听见了褚偃则的声音。

    “漪漪？”

    她抬头，发现哥哥正看向自己，表情有些不确定。

    褚宜点击‘发送’后，抬头冲他笑道：“哥哥。”

    褚偃则走过来，把门拉开，说：“怎么不进来？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没多久，正要敲门，mama给我来消息了。”她说着晃了晃手里的手机。

    “你假期还在公司工作？”她又问。

    “嗯，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已经结束了。”

    褚偃则给她倒了杯茶，坐到对面。

    泛着热气的红茶被白瓷杯包裹着，褚宜伸手，接触茶杯的瞬间感到了暖意，心想十月的气温是真的开始渐低了。

    她捧着茶坐在沙发上，没主动说话。

    “回家里吗？”褚偃则问。

    “嗯，我来找你一起回呢。”

    褚偃则笑了，说：“怎么不回消息？”

    褚宜看着他，也眯眼笑道：“惊喜嘛。”

    褚偃则正在开车，褚宜坐在副驾侧着脸看窗外。路口等红灯时，褚偃则说：“大小姐，怎么想回家了，之前不是说假期要和同学去旅行吗？”

    褚宜转回侧脸，说：“想爸爸mama，也想你了，这几天暂时不回学校了。”

    话出口后，褚宜意识到刚才的“也想你了”有点儿不对劲，目光看向哥哥。

    褚偃则表情倒没什么奇怪之处，闻言只是笑，问她：“在学校里不开心了？”

    “没有。我都　22　岁了，你这语气就像在问小孩子。”褚宜低头，语气像是埋怨。

    “你几岁了不也是meimei吗，还说不是小孩子，哪有一生气就不回家的大学生？”

    无论几岁，都只是你的meimei。

    褚宜无声念着这句话。

    “是啊。”她喃喃道。

    似乎是没料到她这样乖顺，褚偃则偏头看她，问：“不开心吗？”

    褚宜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反常，抬眼间撞上哥哥的眼神，闪过瞬间的慌乱。随即又恢复往常的表情。她牵唇笑道：“哪有，你专心开车，变绿灯了。”

    两人到家那会儿已经八点整，褚偃则在地下车库停车，本想让褚宜先上去，不用等他，褚宜不肯，说想要一起回去。

    褚偃则没办法，只能载着褚宜一起到车库。

    “到了。”褚偃则卸下安全带。

    “好。”

    褚宜也卸下安全带，但没再动了。

    褚偃则刚推开车门，听见身后褚宜开口：“……哥哥。”

    他回头：“怎么了？”

    “我有话对你说…”

    “好，你说。”他关上车门，又坐回去。

    “学校里，有人追求我，我……”褚宜没看他，目光落在裙边沾着的泥点上。

    褚偃则以为她是上次回家和父母闹不愉快，此时有点难为情，正犯难才不肯自己上去，结果并不是自己猜测的那样。

    他像是因为猜错而怔了一下，随即温柔的调侃她：“嗯，这是正常的事，我的meimei相貌性格学历条件都很好，没有人追求才会奇怪。”

    褚宜没说话，靠着座椅椅背，看不出在想什么。

    褚偃则看她神色恹恹，轻声道：“发生什么事了？是对方打扰或让你不舒服了吗？”

    褚宜摇头，看着哥哥，“如果我和他在一起，哥哥，你会同意吗？”

    “如果在你也喜欢对方的情况下，我和爸爸mama都不会干涉你，但我们也要了解一些对方的基本情况，例如自身性格和家庭条件。”他看着她，认真的说。

    褚宜轻轻地，几不可闻地皱了下眉。

    褚偃则像是宽慰她般，“放心，喜欢的话就不要考虑太多，如果你真的很喜欢对方，即使爸爸mama那边会有意见，我也会帮你……你已经是成年人，感情上的事情自己的想法最为重要，不需要一定要事事都向家里汇报”

    “那，我和他牵手，拥抱，这些也都被允许。”

    褚偃则浅笑，点头。

    “......接吻，”褚宜接着说，语气平静的不像是问句，“发生关系的话，也都没关系，对吗？哥哥。”

    褚偃则闻言，倏然看向她。

    褚宜没躲避，直直的迎上去，直到目光相接的瞬间把沉默无限摊开，车内静的让人发冷。

    褚偃则闪开目光，“你要慎重考虑，清楚自己的行为是否正确，并做好准备去承担后果，不论这个后果是好是坏。”他很认真的说，语气不急不徐，就像中学时给褚宜讲数学题，后来无数次帮她处理麻烦、给她解围一样。

    毫无波澜，甚至像一潭死水。

    哥哥，有什么能让你不这样平静，不这样游刃有余呢？

    我想知道，哪怕能让你放弃从容和淡定的人不是我，你面对的事情与我全然无关。

    许多个瞬间，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她还是压制住这样的念头，努力牵唇一笑，装作风轻云淡对哥哥说道：“好，我明白了。”

    毫不例外的，褚宜重复了以往的做法，她眼里的执着和探寻没了踪迹，又变回一向温顺通透的meimei，向褚偃则表示自己已然明白。

    手机响起消息提示音，打破了此刻车内的压抑。

    褚偃则拿起手机，说：“是mama，问我们在哪。”

    褚宜点头，说：“我们上去吧。”

    褚父褚母都是高知分子，夫妻二人联手创办了衡延集团。褚宜从出生起，就一直生活在这样条件优渥、家庭温馨的环境中。

    家里的保姆刘姨打开门，高兴的冲坐在沙发上的褚母笑说道：“刚才还念叨着，这不，兄妹俩一块儿回来了。”

    褚母放下杂志，低声问刘姨：“漪漪也回来了？”

    刘姨点头，指了指玄关方向。

    褚宜换过鞋，在mama过来之前，伸手拽了拽褚偃则的袖口：“刚才的事，帮我保密，好吗？”

    褚偃则浅笑，点头答应。

    “知道回家了？”褚母边走边埋怨两人。

    “mama。“褚偃则开口，“漪漪去公司了，我们一起回来。”

    褚母看向褚宜，嗔怪：“从小就是，一和家里闹脾气就去找你哥哥，爸爸mama全被你忘了.......”

    “我没有...”褚宜乖顺的低头。

    “行了。汤都煲好了，就等你们兄妹俩呢，洗手吃饭了。”

    饭桌前，褚宜问：“爸爸呢？”

    “他今晚有个饭局，不在家吃。”

    褚宜点点头。

    饭毕，三人坐在沙发上喝茶，褚母把褚宜仔仔细细看了两遍，说：“漪漪，假期后每天回家吃饭吧，我让韩叔开车去学校接你，怎么瘦这么多？”

    褚宜听了，也低头看自己。好像是比上次回家稍瘦了一点，但也没有mama说的那么明显。

    她摇头，“mama，我在学校吃挺好的，再说，每顿饭回家太费事了。”

    “你看你瘦了多少，还说吃的好......”褚母絮叨着。

    “......可能最近考试多，比较费精力吧，你不用担心我，我可以照顾好自己，”褚宜气定神闲的编谎话，“你和爸爸最近怎么样？”

    褚母喝了口茶，说：“爸爸mama都挺好的，倒是你们，整天让我们cao心。”

    褚母看向褚偃则，“你meimei在学校课程紧，不方便回家也就算了，你怎么也不回家？”

    “mama，公司里有个项目需要再对接，这段时间确实忙，疏忽了这个事儿，我以后注意。”褚偃则歉然。

    “我怎么看着你也瘦了不少.....”

    褚宜也看过去。哥哥好像是清减了些，上次见他是在一个月前，自己还没去学校的时候。八月末的天气不算清凉，他穿件暗灰色的薄衬衫，挽起的衬衫袖口将手腕露出一截，腕骨很明显，但他并不单薄孱弱。

    现在，一样穿着西服，一样露出一小截腕骨....

    褚宜不知不觉看向哥哥手腕。

    是更明显了，腕骨在客厅的吊灯照耀下显出比原先更深一些的沟壑与阴影。

    褚偃则肤色偏白，这点和自己一模一样。兄妹二人的相貌和肤色完美的继承于褚母，皮肤白，淡漠眉眼，不笑的话，就是一脸的距离感。相比哥哥，褚宜更爱笑一点，从自己小时候褚母就告诉她：女孩子要笑容多一点，这样阳光明媚的事情都会主动靠过来。

    在察觉到自己对哥哥的感情之前，她都一直深信不疑。

    褚宜盯着褚偃则的手思绪纷飞，直到褚母叫她第二遍才回过神。

    “啊？”褚宜茫然。

    “在发什么呆呢？帮你哥哥参谋一下。”褚母把手机里的照片打开，递给她。

    褚宜刚想问参谋什么，接过手机看了一眼后，瞬间了然。

    照片里的女生一身学士服，长发散至双肩，戴着顶学士帽，脸上画着淡妆，正抱着一大束花对着镜头露出甜美笑容。褚宜注意到，这身学士服上的校标，正是自己所在的大学。

    见她没说话，褚母期待的问：“你觉得怎么样？”

    褚宜不知道怎么接话，看褚偃则。哥哥此时正垂眸，没有对上自己的目光。褚宜辨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是何意思，犹豫着开口：“还是问哥哥自己的想法吧......”

    “偃则，你觉得呢？”褚母问他。

    “我——”褚偃则刚开口就被褚宜截住，她干咳一声说：“mama！我，我觉得，哥哥他现在也不急着结婚吧，公司里事情多，再等等也可以的。”

    褚宜说着掐紧手指，心想自己是不是昏头了，这借口实在过于牵强了点。

    “你不懂，你哥哥也该到正经准备婚姻大事的时候了，公司什么时候不忙？难不成一辈子都和公司过吗？”褚母不满。

    褚宜还想开口，褚母又说：“你也别闲着，再过几年，你也要成家的。”

    她沉默下去，不再说话了。

    mama讲的是对的，他始终要成家的，自己也是，不会有什么例外可以打破这样正常的规律。

    即使再不愿面对，时光过得再慢，那一天也总会到。像一个人站在生命的开端，已经能望见绝不可改变的结尾，生命是会消逝的，她希望爱也一样。

    哥哥会答应，还是会拒绝？

    “mama，我答应你，剩下的你安排吧。”

    褚宜缓缓抬头，在看见哥哥说出这句话时，飞快闪开了目光。

    褚母点点头，又和两人聊了一会儿后，去了书房。

    客厅里只留下兄妹两人，谁也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褚宜开口：“哥哥，她.....那个女孩，你喜欢吗？”

    褚偃则看她，说：“她是mama曾经的同学的女儿。”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讲了这样一句话，说不清是在介绍对方的身份，还是在讲明自己的原因。

    褚宜抿唇，点了点头。

    她没再问了，接着扯了个毫无波澜的笑容，站起来说：“嗯，我先回屋了，今天好累哦，晚安哥哥。”

    关上卧室门后，褚宜栽倒在床上，她的脸颊贴着柔软的被子，没有皱眉，也没流泪，就这样趴着身子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感到手臂被压麻了，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的感觉逐渐加重，最后终于睡着了。

    奇怪的，褚宜并没有做梦，反而一觉睡到将近上午九点。

    醒来时外面在下雨，褚宜皱着眉拉开卧室的窗帘，看了会儿窗外的雨势，困意消散了不少。

    等到全无困意，她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心又跟着外边儿的天气一起往下沉。

    褚宜在窗边站了会儿，低头看手表，已经九点零六分。她猛地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不能让这样的情绪影响自己一整天，乃至以后的生活。

    无论怎样，人都要生活下去的。

    或许，自己在某一天遇到真正的伴侣，生活就会不知不觉的回到原本的轨道上，稳定着继续开往正确的“将来”。

    不是或许，一定的，一定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