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乐园（08）
郑途俨然是被眼前看到的场景惊呆了，一时竟忽略了这个房子里不止有他和晏明绪两个人不顾一切的喊了出来。“你真是疯了，晏明绪！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怎么能走孟老师的老路……” 不过晏明绪还保有理智，只对郑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简隋英房间的方向，郑途这才恍然大悟般的住了口，只不过内心纷乱的情绪始终无法平复，只能靠在客厅内不停的打转来缓解。 直到简隋英从房间里找好东西又走出来，郑途才调整好表情面带微笑的对着简隋英道。“简隋英同学找完证件了啊？” 简隋英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又把目光移向晏明绪，他其实有许多话想问晏明绪，比如说，你真的要走了吗？还有你们提的那个孟老师是谁？为什么会说你在走他的老路？再比如，你当初把我留在家里和孟老师有关吗？可话到嘴边儿他却一句都问不出来。 他又有什么立场问晏明绪这些呢？那些属于晏明绪的过去和未来都是隔在他们面前的一道墙，他没法干涉，也无法探寻。简隋英无意识的再次握紧了他手里的行李箱，又看了晏明绪半晌才别过脸轻声说。“老师，我先走了。”说完就拖着行李箱大步朝门外的方向走去。 晏明绪这时才露出些惊慌的表情，透过简隋英的目光，他知道简隋英把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到了，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某些隐秘的秘密，他无法向简隋英开口。只能慌张的向前追了几步拦下简隋英，又在焦灼间随意找了个借口道。“是不是时间晚了，车已经错过了吧，我送……” “不用！”简隋英始终背着身，晏明绪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调不自觉的提高了，于是仓皇的放下了拦着简隋英的手顿了顿，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点儿担心，你的朋友们都走了吗？你自己赶下一班车？” 话音落下，他看到简隋英缓缓的转过了身子朝他看了过来，简隋英的目光正对着他，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落在他仓惶不已的身上。“老师。”他听到简隋英语气平静的说。“我16岁了。” 不是10岁，不是6岁，是6岁，还有两年就成年了。所以，能不能，不要再把我当成孩子了。 “16岁，还小呢。”晏明绪脱口而出道，随后发现自己的语气有些急切，又解释说。“毕竟你还是个高中生，要是真一个人还是有个大人送你比较好。” “不用了，他们在车站等我。”简隋英固执的拉过了自己的箱子推开了门。“我走了，老师再见。” 简隋英的语气不容置疑，晏明绪也没勉强，只轻声嘱咐了句“注意安全”便任由简隋英离开了家门。 从头到尾目睹这场对话的郑途一时竟哑口无言。在他的印象里，晏明绪一直是强势的，鲜少妥协或是像其他人解释什么，可晏明绪刚才就那么做了，而且是对着一个16岁的孩子。郑途皱着眉头呆了半天，才心累的叹了一口气。“明绪，这，这，这……”这了半天才试探性的带了些玩笑的语气说道。“我是不是得帮那孩子报警了？” “是。去吧。”晏明绪说完，从自己口袋里拿出手机递到郑途面前。 猜测和试探得到了证实，郑途反而陷入到更大的惊恐中，他先是向后退了两步，又慌里慌张的摆了摆手，也不知道是说自己不会报警，还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打吧，没人会怪你。”晏明绪依旧举着手机似笑非笑的说。“像我父母之前做的一样，都是对的。” “说什么呢，都不是一回事儿，不一样的。”郑途叹息一声把晏明绪的握着手机的手拍了下去说道。 “确实不一样。”晏明绪神色不明的看向了窗外，那里是简隋英离去的地方。“孟老师当年对我是坦坦荡荡，清清白白的，可我……” “可别说了。”郑途嗓子一时有些干涩，他知道晏明绪对于孟老师心中始终有愧疚，可当时那种情况也怪不到他，毕竟那时他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无论怎么解释他的父母始终一意孤行，最后才酿成了一场悲剧。良久，郑途才捂住了额头。“还是说现在吧，你，有什么打算吗？我是说，对那孩子。” “不知道。”晏明绪说的是实话，对着简隋英，他确实不该如何是好。他没法忽视心中的责任感和道德观，更无法把简隋英推的远远的，只能任由自己陷入长久的，自欺欺人的可以一直维持现状的假象中。 “总这样也不行吧……”郑途想了想，再次开口道。“不行就豁出去试试？我看那孩子对你也有点意思。” “怎么可能。”晏明绪立刻否认道。“那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管他呢，反正他喜欢你，你也那什么他，试试再说呗。”郑途耸耸肩，一脸无畏的说。 “郑老师，你刚辞职，就一点儿为人师表的心都没了吗。”晏明绪轻笑了一声道。“他才16，世界观人生观都没定型，你让我一个成年人拿孩子试？” “那孩子我看挺早熟的。”郑途打量了一下晏明绪的表情，斟酌着词汇开口。“说不准他是认真的呢，要真是，一来二去这不就成了吗。” 晏明绪的目光微动，半晌，才从口袋里摸出了盒烟，递给郑途一支又拿出一支放到自己嘴里，默默吐出了一丝缭绕的烟雾说。“他跟其他孩子不一样，他是早熟，可那不是自己主动选择的，而是家庭环境造就的，对情感这方面，谁都不知道他了解到什么地步，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16岁，能分得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依赖什么是感激吗？他现在身边儿只有我，也只有这么一个选择。他还没去上大学，还没进过社会，没见过更多的人，如果他接触过了那些，谁能保证他会不后悔。现在，他对这些都一无所知，我能和他试吗？” “可要是他真对感情方面也早熟呢？”郑途继续心有不甘的说。 “郑途。”晏明绪又吐出一口烟沉声道。“你小时候有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老师要求着写过。”郑途有些不明所以。 “那你有没有在日记本上写过，这一天我一辈子不会忘记。” “也写过。” “现在还记得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郑途哑然，半响终于泄气的承认，晏明绪说的对。少年心事几乎每一天都在发生着变化，曾经自以为刻骨铭心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早已被各种变化覆盖，被遗忘到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刚才，的确是他说的太过轻松了。郑途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又吐出最后一口烟圈，把烟灰按灭在烟灰缸里长叹一声道。“那你怎么办啊……” 这次晏明绪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不重要。”这是他真心实意的话，他已经是个成年人，成年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更要为自己陷入本不该发生的情感付出代价。既然已经发生了，那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他需要承受的。 “唉，也不知道该劝你点什么好了。不过看起来你也不需要劝。”郑途有些苦恼的揉了揉眉心。“今年你也不会辞职了吧？要等他上大学以后吗？” “嗯。” “可机关单位不等人，两年时间是不是有点儿太长了，咱都不年轻了，耽误一年还好。真耽误三年，你这仕途走的得多难啊。还有，你不去报道，跟你父母那儿要怎么交代，老爷子不是用关系才给你留一年的名额吗，进去就正科，两年肯定能到副处，现在你说不要就不要了，再回去就得靠自己打拼了，值吗？” “值。”晏明绪惜字如金。 郑途见他确实下定了决心，也不好再劝。只能干笑两声试图缓解一下之前有些严肃的气氛，随后以一幅玩笑的口吻道。“行吧，两年后机关单位见，到时候记得叫我郑处。” 晏明绪闻言也笑，笑的一脸轻松，用同样的口吻打趣道。“好啊，不过，十年后记得叫我晏厅。” 郑途微微眯起了眼睛，又不自觉的打量起晏明绪来感叹道。“这孩子对你影响真不小，都会开玩笑了。行吧，看你这样当朋友的也放心了，好好带你的学生吧，走了，回见。” “回见。” 郑途走了，房间里又只剩下晏明绪一人。他不由自主的回忆起刚才郑途对他说的话，简隋英对他的影响着实是非常大，不仅让他学会了怎么样以乐观的态度面对生活，更教会他什么叫对其他人的责任心。 他曾对郑途说过，他选择来当老师，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他却是在简隋英身上寻找到的。 彼时他不明白一个可以算的上是陌生的人为什么在他无助的时候对他施以援手，可在他向简隋英递出那把伞的时候他就懂了，那只是出自一个潜藏在人心底的善意，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只需要分享，然后延续。正如孟老师把这些善意传递给他，他又把这些善意传达给简隋英，而简隋英又把同样的情感回馈给了他。 明明都是很好的表达，可惜，唯有他将这些感情传递给简隋英的中途变了型。“我……对不起小简……”晏明绪低声呢喃着。“我也……对不起孟老师对我的教导……” 与晏明绪所思所想不同，少年人总是一往无前的，尤其像简隋英这么顽固的人，即使在知道晏明绪即将要离开的情况下也似要将一条路走到黑。 搭上出行的那辆车时，简隋英烦闷不已的心居然诡异的平静了下来。 晏明绪说他还太小，他明白，甚至比晏明绪明白的还要透彻。晏明绪或许表述的只是他的年龄小，但他已经清楚的认识到，他和晏明绪之间相隔了十几年时间和空间的差距，这种差距不是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就能够弥补的，他在长大，另一个人的年纪也在不断的增加。 可简隋英不在乎，反正他们的差距已经很大了，再多一点儿少一点儿障碍看起来似乎都显得并不是那么重要了。哪怕晏明绪真的要走，他也要搬出他的家。只要他足够强大，强大到某一天重新出现在晏明绪面前，然后以同等的身份与他匹敌就够了。 “隋英，你这一年都跑哪儿去了？”说这话的人叫李文逊，他年少时期的朋友，只是在高中的时候去了不同的高中。这一年他都在坚持不懈的与简隋英联系着，只不过这一学期简隋英才终于给了他回复，并且同意了一起旅行。此时李文逊终于和简隋英搭上了同一辆车，情不自禁的探究道。“怎么半年才想起来回我信息。” “学校管得严，也没时间。”简隋英眨了眨眼笑眯眯的说。 “啧，听听这说的叫什么话。”李文逊说着把手搭上了简隋英的额头，装腔作势的又摸了摸自己的。“也没发烧啊，怎么就开始说胡话了。咱简大少居然遵守校规了？” “上一边儿去。”简隋英把李文逊不老实的手从自己额头上拍了下来撇了撇嘴道。“学生遵守校规有什么奇怪的。” 李文逊难得安静了一会儿，又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把简隋英从上到下扫了个遍才开口道。“隋英，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听说你跟你老子吵了一架从家里搬走了……这事儿对你刺激这么大吗？对了，你住哪儿啊。这么久了都没听你说。” 简隋英下意识的想隐藏，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什么，反正他过去住晏明绪家是既定事实，于是如实的说道。“住我老师家，不过他不太管我。想好好上学是我自己的决定。” 李文逊愣住了，手不由自主的抠紧了桌面。尽管他已经尽量控制自己让自己不要露出一丝惊异的表情，也不要对简隋英进行胡乱猜测，可简隋英的变化还是让他觉得并没有这么简单。 “隋英。”李文逊艰难的用余光看了看简隋英。“你的这些变化，跟你的老师有关吧……你的老师……是个男的吧……” “不算有关，也不算没关系。”简隋英毫不在意的答道。“不过他的确是个男的。你问这些干嘛。” “不干嘛啊，作为朋友关心你呗。”李文逊眯起眼睛再次开口道。“住老师家是不是有点儿不方便啊，下学期我要在校外租房子了，要不我找个地方合适的位置，离咱俩学校都近的，你搬过来咱俩住一起呗。” 一个“不”字在简隋英口中打了个转，又被吞到了肚子里。在没听到晏明绪和郑途的对话之前，简隋英认为自己是会毫不犹豫的拒绝的，没有任何地方比住在晏明绪那里更加轻松更加惬意的了，而且还能离那个人更近。可他既然听到了那段对话，他也知道了晏明绪即将要回到该属于他的地方。所以，应该到了他离开，去到他该去的地方的时候。至于李文逊的提议，也算是一个选择。 “到时候再说吧，我也准备找房子呢。”简隋英没把话说死，只答应再考虑考虑。具体要搬去哪儿还要等回到北京以后再说。 “那好，考虑好了跟我联系。”李文逊点了点头，听到简隋英已经准备搬走了才算放下了一些心。他自认对简隋英还是比较了解的，更知道这个人执拗到什么程度。如果不是对他真的产生了什么重要的影响，他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即便那个改变是朝着好的方向。简隋英就是这样的人，有一股横冲直撞的劲儿，哪怕知道那是错的，也非要一往无前把自己弄个头破血流。 所以当得知简隋英居然会因为自己的老师发生变化的时候，李文逊第一时间是慌的，紧接着是担忧，他担心简隋英在懵懂中陷入到某种错误的感情中从而受到伤害。不过看简隋英的表现，应该没有那么复杂。 “还好，还好。”李文逊暗中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庆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