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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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这样的时节,其实还没到北崇最冷的时候,但崇城边境已经下了好几场雪了。 一入冬,崇城几乎日日都会被雪色包裹,透明的晶体堆积着,在几乎没有温度的日光下散出一片莹白。远离市区,路上行人愈发得少,穿过城郊西边沿路的白桦林,顺着满地的枯叶继续往北,一片隐蔽于山林间的铁灰色建筑出现在视野中。 这片地方静谧到没有人气儿,建筑四周倒是有人在来回巡逻,但没谁开口说话,只有一阵阵的热气从棉口罩里渗出来,往上飘了那么一截便散在空中。 建筑四四方方围了个圈,中间独出个类似于仓库的平房,两头都有出口,但都封得很死,闸门前还站着拿了枪械的高大壮汉。寒风贴着人裸露的皮肤往里钻,男人紧了紧面上的口罩,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铁门。 “前天送来那小孩儿,真是大爷那个一直待在朝歌的儿子?” 他身旁的人拿着枪托往他腰上怼, “你第一天守门啊?少问那么多,二货。” “好奇不行啊?”男人往一旁躲,瘪了瘪嘴, “我第一次见押了什么人进来大爷还亲自去见的。” 崇应彪躺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眼睛望着门口。他被拖上车后便晕了过去,再醒来就已经躺在了这张窄小冷硬的床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搜走了,他不清楚现在的时间,只能根据送的餐食来判断到底待了多少天。 期间崇侯虎来看过他一次。 男人隔着门口的小窗,遥遥地望了他一眼,目光淡漠得不像是在看亲生儿子。崇应彪其实已经记不清自己父亲的长相,但当那道目光落在身上,他瞬间就被触动到某一层机关,在对视的那一刻意识到这就是他多年未见的父亲。 这种宛如在看垃圾的眼神,早就烙印在他身上,如今再见,像一记巴掌重重地甩了过来,绵延了八年的隐痛忽得开始燃烧,崇应彪觉得脑子疼得都要裂开了。 但崇侯虎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让人合上了窗口。 崇应彪蜷缩在床上,摁着抽痛的太阳xue,意识却清醒得不行。 殷寿说的很对,崇侯虎瞧不上他,觉得这个儿子即使有反心也不足为惧,但他问心有愧,不得不防。 看到自己这样,会不会担心总有一天报应终将落到他身上? * 房间里冷得不行,没人给他送衣服,崇应彪头一天夜里就着凉了。断断续续烧到第三天,他才被人押着带去了一处大厅,里面热气足,蒸得他脑袋发晕。他被推着跪在座前,崇侯虎坐在上位,睨了他一眼。 “知道为什么让人把你带回来吗。” 崇应彪喉咙里发出几声含糊的笑,没搭话,崇侯虎也不是真的想听到他的回应,自顾自地走到他身边,抬手压在他的肩头,“你去朝歌前,是不是和你说过,安分待着,崇家保你一生衣食无忧。” “你都干什么了?招惹姬家,私下和殷寿见面,崇应彪,还记得自己是谁的儿子么?” 崇侯虎冷眼看着他,早已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 看着这张脸,崇应彪只觉得陌生,却又对这份阴狠感到熟悉。父亲这两个字对他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因为没有足够的记忆和感受来建构这个对任何人来说都重要的不可或缺的形象,它只能算作一种抽象的感觉。这种感觉他在崇侯虎身上体会过、见识过,也在殷寿身上窥探到过。 有用的东西才会被看见,隐患只会被抹除。他没和姬考扯上关系之前,都对他视若无物,现在又是拉拢又是带回来“兴师问罪”,各个都让他挑明立场。 “殷寿逼着我不得不去见他,你又冒着和他撕破脸的风险把我抓回来,难道是因为我是你的儿子?” 崇应彪话音刚落,一记耳光就扇到他的脸上。 “是我太久没管教你了。” 挨了巴掌的那半张脸火烧火燎地疼,崇应彪拿舌头顶着口腔里的软rou,嗤笑,“父亲,难道你把我从朝歌带回来,是为了问责?” “我和殷寿开始接触,你心里很不安吧,害怕我这个不受宠的儿子得了机会迟早会报复回来,不如绑在身边当个筹码。可你这么做,你们还能毫无芥蒂地合作么?殷寿又不是……” 不等他继续说下去,崇侯虎伸手钳制住他的下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它捏碎。 “崇应彪,谁给你的底气和我说这些不分尊卑的话?” “殷寿?姬考?” “这里是北崇,不是让你过安逸日子的朝歌。” 他招招手,立刻来人把崇应彪绑在了一张特制的椅子上。 “你多年没回家,是得教教你规矩。” 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拿着藤条站在崇应彪身侧,低着头等待崇侯虎的号令。 重新坐回上方的座位,崇侯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衣服留着,别打死了就行。” 他说得轻描淡写,落在崇应彪身上却是实打实的一鞭。动手的人甚至没打在rou多的臀部,一条狭长的裂口出现在后背,鲜血像墨水般浸湿了内里浅色的校服,表面却看不出什么痕迹。崇应彪被这一鞭直接打得哑了声,痛呼卡在嗓子里,完全透不出去。 实在是太疼了,光是这一鞭就打得他皮开rou绽,崇侯虎还没说要打多少下,崇应彪握着椅子的扶手,脸涨得通红,额角的青筋都在一鼓一鼓地跳动,人却贴着冰凉的椅面笑了。 藤条接连不断地落下,裂koujiao叉,蔓延至整片后背,像树根一样交错。衣服早就吸收不了这么大量的血液了,他跪着的地方渗出一大滩暗红的液体,吸食了生命就要逃逸,集聚的血快速向四周流淌,而后溃散。 * 第十八鞭结束,崇应彪渐渐没了动静,打手在崇侯虎的示意下放下藤条,松开了崇应彪被绑的双手。男生顺着缓坡滑倒,摊在地面,这毕竟是崇家的少爷,周围为数不多被留下来的人都吓得不敢动弹,崇侯虎走上前查看他的情况,手还没探到颈边,他就被崇应彪突然睁开的双眼吓得一怔。 电光火石间,被控制住的变成了崇侯虎。 崇应彪甚至把他别在腰间的手枪也顺走了,听着熟悉的拉开保险的动静,崇侯虎怒极反笑,“你还有力气拿得动枪?” “父亲应该知道我在朝歌拳场混吧,”崇应彪的胳膊死死地夹住他的颈部,语气还算轻快,“虽然还算顺利,但也不是没被打得半死过,您猜猜我究竟有没有力气拿枪?” 枪口随着话音落下,抵在了崇侯虎的太阳xue。 “……”崇侯虎沉默了,随即又大笑出声,“崇应彪,你拿枪的手都在抖,跟我说什么大话。” “砰、砰。” 崇应彪连开两枪,击倒了眼前拿着枪对着他的两个手下。 “父亲,我手抖是因为我兴奋,肾上腺素听说过么?我现在甚至都不觉得伤口疼,你要不也试试我这枪准不准?” 因为刚刚射过子弹而发烫的枪口重新抵在了他的皮肤上。 刚刚被射中的两人已经瘫在地上哀嚎了,崇侯虎终于沉默,在崇应彪的示意下让其他人都放下武器远离他们。 “儿子……”崇侯虎咽了咽口水,试图为自己开脱。 崇应彪没说话,默不作声地把崇侯虎带到他原本坐的位置跟前。 “我今年成年了,你也算养我十八年,今天正好十八下,你给我的那点恩情就此了结。” “从今往后……” 话没说完,崇侯虎突然发难,一手劈在他的伤口上。崇应彪疼得往一旁倒,但手里依旧拽着枪没有松,崇侯虎跟疯狗一样扑上来和他争夺,混乱之中崇应彪连开数枪,有一枪击中了他的手肘。 男人疼得歪到在地上,惊恐地摁着不停流血的伤口。 枪里本来就没几颗子弹,用光之后崇应彪便随手撂在了一边,他不知疼痛,背后一片麻木,脑子也在昏沉和清醒中间来回跳跃。看着蜷在地上哀嚎的崇侯虎,他迟缓地反应过来,哪怕崇侯虎再怎么凶狠地出言威胁,但实际上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人,一点小小的伤害就能轻易击垮他。 他曾经还因为没有得到这样的人的认可而痛苦过。 拿起其他人丢在地上的刀具,他一步步走到崇侯虎身前。 只需要一刀,他就可以立马完成殷寿给的任务,杀了崇家大爷,他完全有资格掌管崇家在整个北崇的产业。同样,只需要这么轻轻的一刀,这双屡屡出现在他梦魇里的眼睛就会永久地闭上,再也不会用那种阴寒的目光看着他。 悬在崇侯虎胸口的刀尖在颤抖,他的血液顺着刀锋滴在男人的身上。 崇侯虎原本还想反抗,但看着崇应彪的样子,他的脸色一点点灰败下来,哪怕再不愿承认,他也明白今天他是死是活全在崇应彪一念之间。 偌大的房间只有他们,崇侯虎看着崇应彪的眼里溢出泪水,以为这个儿子终究是下不了死手,抬起另一只完好的胳膊就想把刀尖撇开,没想到崇应彪提起刀猛地向下一刺。 “砰——” 紧闭的大门被大力推开,两排手持枪械的人快速进入,排查完四周便各自把守。崇应彪却像是没听到动静一般,伏在崇侯虎身上,颤抖的双手死死地握着刀柄。 他抬起头,眼泪滂沱,“我不杀你,不是因为我不恨你,是我遇到了很好的人。” “我不会为了你再把下半辈子赔进去。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的父亲,我也不是你的儿子。” “我和你们崇家,两清了。” 崇侯虎惊恐地睁着眼睛,大口地喘息着,而那柄刀,贴着他的脸侧,此时已深深地扎进了地板。 门口照进来的日光太过刺眼,崇应彪不得不朝外看去。 姬考就站在离他几米远的位置,因为逆光崇应彪看不清他的神色,他连忙把手里的刀扔了,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到姬考跟前,想伸手去拉他,却又因为满手血迹而僵在空中。 就在崇应彪攥紧手要收回去的时候,姬考紧紧地握住了他。 失血太多,他的手凉得吓人,姬考替他搓着手,直到他愿意摊开,才将这双手牵进自己的衣服里,贴在腰上。 把人轻轻地搂进宽松温暖的羽绒服里,姬考的嘴唇贴在他的耳畔。 “会暖和一点吗?” 崇应彪,我抱着你的时候,会觉得暖和一点吗? 男生伸出有些僵硬的双手,抱着姬考坚实的身体,脸埋在颈窝里,眼泪无声地下渗。 “暖和,考哥,特别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