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一六 狗咬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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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宁节度使常怀远站在萧县城头,向西眺望,眉宇间隐见忧色。 这段时间,随着中原形势剧烈变化,他经历了好几回大喜大悲,心情一会儿畅快舒爽,如在九天之上,一会儿低落忐忑,似处九幽深渊。 起初,听闻四镇之主张京亲率大军来攻,他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紧张得数夜无眠。四镇兵马对一镇兵马,他如何能不忧心如焚? 而后,听说赵宁闯入张京大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其击伤,常怀远兴奋得击节叫好,以为张京会就此罢兵,乖乖退回汴梁休养。 孰料,张京不仅没有撤军,反而下令大军进攻,常怀远只能硬着头皮迎战,下令各城严防死守,靠着厚赐财帛于将士,总算没有被一击即溃。 可两军战力差距实在明显,武宁军纵然不曾跟忠武军野战,一直在踞城而守,依然是连连败绩,在不长的时间内就被对方逼得只能决战。 决战就是输死一搏。 常怀远可以选择退军,回徐州城防守,但那样一来无非是换个地方决战而已,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而且张京的兵马已合围上来,武宁军想脱身没有那么简单。 那几天,身处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之境,常怀远差些就没忍住,丢弃大军只带亲信高手逃回徐州城。 就在他万分绝望之时,武宁军忽然后退扎营,摆出了一副防御架势,一连几日都没有进攻萧县!这让常怀远又惊又喜。 后来打听到金光教出了事,常怀远高兴得连干三坛好酒,几乎当场醉倒不省人事。如此大好机会,他哪里能够放过,翌日便点齐精骑,出城攻打忠武军大营。 结果还真让他取得了一些战果,至少打通了回徐州的道路,破解了四面被围的困境,大军不再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就在常怀远信心满满,打算趁胜追击之时,张京忽然从汴梁返回,忠武军、宣武军、河阳军、洛阳军等四军,重拾斗志反戈一击。 常怀远遭受迎头痛击,部曲死伤不小,狼狈退回萧县,前些时日取得的战果,一一被张京夺回。 心情再度跌落谷底,常怀远忧愤交加,在萧县城头指着张京大营的方向骂了半日。 骂人只能泄愤,对战局毫无裨益,常怀远现在面对一个难题:要不要放弃萧燕退守徐州城。 退了,大军士气必然跌落,届时张京兵临城下,徐州必然人心惶惶,武宁内部都可能起变化。 藩镇终归是藩镇,并非独立王国,说到底,常怀远就是一个上官,并不是什么君主,麾下文官武将有几个对他存了效死之心? 而且常怀远出镇徐州的时间并不长,满打满算都不到十年,统治基础跟牢不可破沾不上边,更谈不上民心归附,三军爱戴。 藩镇军的将士多为流民出身,本就桀骜不驯,投身行伍是为了吃饭,可不是为了给人卖命。 他们很会抱团,节度使要是为官不错,那上下还能相安无事,节度使要是敢触犯他们的利益,轻则驱逐,请朝廷重新任命,重则袭杀,取而代之。 对藩镇军而言,手足同袍是自己人,节度使只是上官,自己在徐州有家有业是本地人,节度使不过外来者而已。 国战时期面对异族,大家尚能同仇敌忾,如今面对同胞,藩镇军凭什么非得为了他常怀远拼死拼活,在一场没多少胜算的战斗里送命? 要是张京名声在外,有广泛认可与敬重,且承诺会善待武宁军这些将士,武宁军有多少人会介意头上换个军帅? 若非常怀远出镇徐州这些年,一直在招募青壮培植自身羽翼,新建了一支驻扎在牙城的牙军,作为军中嫡系与核心,平日里恐怕是既不能严格约束藩镇军,战时也不可能让藩镇军认真作战。 正因如此,常怀远才会苛捐杂税,不择手段从民间捞钱。 不捞钱不行,没有银子,如何指使得动将士,让对方为自己出生入死? 跟藩镇军讲家国大义没用,常怀远自己就不是朝廷忠臣,徐州更非独立王国;说忠义廉耻也没用,人家在自己内部才讲这个,对节度使这种外人只讲利益。 要不是武宁军在徐州各地有自己的亲人、家业,眼下这场战争又是对抗别镇进攻,需要顾忌外镇兵马侵入之后,自己的家人会遭殃,自己的土地、产业会损失,恐怕大伙儿到了战场上也是出工不出力,但有不利情形便会望风而撤。 节度使要得到藩镇军效忠,指挥藩镇军四面征伐,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军中钱财还有多少?”常怀远问跟在身边的心腹主簿。 “只有三万贯了。”主簿叹着气。 三万贯对普通人而言是巨额财富,放在大军之中能干什么? “徐州为何还没有银子送来?本帅不是已经下过严令,让近日将新筹措的军费送来?!过去了这么长时间,难道还不能有几十万贯?” 常怀远很是不满,也很是不安。 这事是由军中掌书记负责,他闻言上前一步,硬着头皮道: “徐州来报,近来筹措粮秣愈发艰难,银钱只有九万贯,正打算运来......并非下官等不戮力办差,而是本地官员、州县大族从中捞取太多! “这些时日以来,因为筹集军费的事,已经闹出过一些事端,出了不少人命官司,要是继续加大力度,只怕州县生乱......” 闻听此言,常怀远郁闷得恨不得回徐州去杀人,把那些本地官员、本地大族都清理一遍,还武宁一个朗朗乾坤。 他愤怒地一巴掌震碎了面前一大块女墙:“这些混账真是无法无天,本帅想要做一番事业怎么就这么难?!” 筹措军费,当然是平民百姓买单,地方官员、大族地主、豪商巨贾是不会自掏腰包的,纵然张京让他们出钱,他们也会通过加征田租、克扣工钱的方式,把负担转嫁到百姓头上。 ——这还是最理想的情况。 现实情况是,“筹措”到的钱粮,多半会进入地方官员、大族地主的库房。大家都是趁机发财,上下其手之下,十两银子有三两到张京手里,就算很好了。 常怀远身为节度使,心中没有家国朝廷,趁天下形势有变之时,拥兵自重割据自立,是为一己之私,建立自己的功业。 他麾下的官员、治下的大族,凭什么就要比他更加忠义、更懂廉耻、更会奉公?凭什么不趁着有机会就赶紧发财,捞一把是一把? 常怀远倒是想整顿徐州官场,肃清吏治。 可他敢吗? 断了人家的富贵与财路,惹得官吏群起攻之,他这个节度使还能当得下去?他又没有朝廷背书,没有国家依托,治下官民凭什么给他面子? 常怀远心情沉重,感觉有些踹不过气。 这个时候,若是继续加派钱粮,横征暴敛,武宁的百姓就要造反了! 而看张京的架势,应该是解决好了内部问题,如今返回军营,约莫会指挥大军再度进攻,掀起双方之间的决战,他该如何区处? 常怀远忧心如焚。 ...... 常怀远忧心张京进攻,把他一口吞了,但其实张京自身并不轻松。 坐在中军大帐里,张京正在跟心腹谋士们商议,大军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简而言之,是继续进攻,还是就此撤军。 “神教危机虽然暂时解除,但毕竟有三成教坛被毁,彼处几乎已经没有神教信徒,且百姓对官府不能监督神教也很是不满,这已经成为我们的内部破绽。 “这些地方好比一块烂rou,偏偏还剜不得,只能想方设法去治疗。官府也好神教也罢,要重新收拾那些州县的人心,需得循序渐进,必定消耗不短时间。” 说话的是谋主郭淮,他主张现在就撤军,“重要的是,赵氏的人马已经进入中原,且眼下还隐藏在各个州县! “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赵氏的谋划又是什么? “倘若大军继续征战,一旦赵氏的修行者再度出动,又在各地掀起了动荡,官府遭受打击,民间秩序不存,三军将士哪里还有战心可言? “就算三军勉强可战,可动荡若是再一次发生,我们不及时解决,内部烂都烂了反都反了,又如何继续征战?到时候得之东隅失之桑榆,可不是藩镇之福。” 说到这,郭淮面容肃杀地对张京道:“当务之急,是集中力量追索赵氏渗透进来的修行者,或围杀或驱赶,总之要让他们从藩镇消失! “这些修行者只要还在我们内部一日,我们就一日不得安宁,廉使切勿犹豫,还请速做决断,否则夜长梦多!” 张京点了点头,询问其他谋士有什么看法。 绝大部分人都赞成立即撤军。 开什么玩笑,家里进了强盗,谁还有心思在外面拼命?赶紧回去才是正理。 “既然如此,那便撤军吧。”张京心里也清楚,这是时势使然,没办法的事。 追根揭底,还是大晋朝廷底蕴深厚,高手强者太多,而张京势力不够,赵氏渗透进来的修行者足以给他造成巨大麻烦。 如果张京自身势力够大,除开大军之外,内部修行者能够轻易压制赵氏修行者,让他们无法再作乱,不能成规模在各地惹事,大军何须回返? 其实金光教是应当承担起这个责任的,只可惜,莫说金光教,四镇之中都没人能制衡赵宁这个王极境后期的绝对高手。 倘若赵宁亲自出手,谁又能阻止得了他做什么? 而赵氏已经开始在中原行动,接下来魏氏、杨氏的修行者会不会也下场? 这种形势,张京哪里还敢继续进攻常怀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