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铜镜(失忆/言语调戏)
【第十三章】 马车一路疾驰到了城中最有名望的医馆,卫庄此前已派人打点一二,抵达时药童已腾出了一间厢房相候。 卫庄小心翼翼将韩非抱到了榻上,大夫诊了脉,却并未发现什么异象,只猜是人身体疲乏,又一时情绪激动。卫庄又粗略讲了韩非对曲声的异常反应,大夫摇头,也说是闻所未闻。 卫庄应了大夫的建议,先让韩非卧床休息,等人醒来再查看情况,可他看着躺在榻上的韩非,心中却怎么也无法平静,胡乱想道,或许阴阳家的乐声,内含某种术法,是以该请个方士过来看看? 卫庄固然心切,但靠谱的方士却不像大夫那般好找,卫庄记得张良作为小圣贤庄当家之一与道家人宗有些交情,只好先让手下暗中给张良递了字条。 做完这些,有那么一瞬间,卫庄心中竟是茫然而无措的,若是其他江湖上的事,他自有百千手段,可这回偏偏是韩非,还是穿梭时空来到这里的韩非,卫庄在榻旁坐下来,看着韩非俊秀而沉静的眉眼,忽而又觉得命运总爱同他玩笑: 先是这么毫不讲理地从他的世界里夺走了韩非,他唯一的知音与爱人,又突然将年轻的韩非送回到了他的身边,再到现在,在他与韩非好不容易偷来的那么点相处时光里,毫无征兆地发生这样事…… 卫庄的手指骤然收紧了,指甲深陷入床垫里,节骨因用力而白了一片,正这时,榻上人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卫庄心中着急,竟一下站了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韩非的脸。 韩非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有些迷离,似乎还未完全醒来。 卫庄见他那副犹在梦中的模样,一颗悬着的心略微放下了几分,心中升起一股的怜意,低声问:“还难受吗?” 韩非抬起眼皮,看了卫庄一眼,而后移开了视线,余光似乎朝这屋内的四周瞥去,卫庄压下了心头那股奇怪的感觉,只当韩非疑惑两人怎么来了这儿,握住韩非的手解释道:“这是在城里的医馆,刚才你晕过去了,我让大夫替你诊了脉,说是没什么大碍。” 韩非扫了眼被卫庄握住的手,嘴唇动了动:“多谢。” 卫庄笑了,他本担心韩非受阴阳家那曲子干扰,指不定遭遇些什么,一度担心韩非就这么中了当年的恶咒,眼下看一切如常,真是万幸,照着韩非从前的语气揶揄道:“你我之间还这般客气做什么,多分生。” 说着俯下身来,低头想去吻对方的唇,却被韩非转头避开。 卫庄愣了一下,这四下并无旁人,他不明白韩非为什么要回避,是因为这是在医馆里?若韩非不想在外头跟他亲近,卫庄当然也能理解,他只怕韩非是因为烧没退尽难受,才这般沉默:“等等我出去,让大夫过来再来给你看看。” 韩非点点头,眼帘轻垂着,目光落在身上素色的织毯上,没看卫庄。 人生病的时候心情不会太好,卫庄清楚这点,又问了一句:“一早上没吃东西,是不是饿了?想吃点什么,我叫人从外边买了送来。” 一面伸手想去探韩非额头,谁料“啪”一声清响,韩非忽抬起手来,一把拍开了卫庄伸来的右手。 卫庄怔怔地看着韩非,刚才韩非的那一下显然是用了力气,是真的想要甩开他的手,虽然卫庄要是想,当然可以避开,可……卫庄只是想不通,为什么韩非要这么做? 韩非的胸口还因为刚才骤然的发力而微微起伏,克制道:“阁下自重。” 他此刻终于抬起头,卫庄这才得以看清了韩非的眼睛,只见这双昔日温柔而含情的桃花眼里尽是分生,还夹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卫庄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桶冷水,瞬间清醒了过来。 “你……”卫庄尽力让他的语气显得平静,“刚才叫我什么?” 韩非脸上似有一瞬间的慌乱,稍纵即逝,随即平复神色答道:“阁下送我来医馆这件事,我心中很是感激……” “韩非!”卫庄打断了他。 韩非滞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竟带了一丝颤:“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卫庄的眉梢一动,忽而俯下身来,两人间的距离骤然拉近,韩非下意识地朝床榻内侧一挪,卫庄眯眼道:“你在害怕?” 韩非的喉结滚了滚,硬着头皮迎上了卫庄沉沉的视线:“……我没有。” 卫庄不置可否,重新站直了身子,这么一来,他明显感觉榻上人放松了不少,卫庄的视线扫过韩非的脸:“你真是韩非?” “我当然是。”韩非脱口说,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卫庄毫不掩饰地打量着眼前人,看说话的神态,确实也与记忆中的没太大出入,若论阴邪的术法,卫庄确实听闻过术士施咒夺舍人身躯的事,但眼下韩非“故去”有十来年,朝代都更替了几番,活人里头见过当年韩九公子的实也寥寥,他姑且准备再观望一番。 韩非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移开了视线,就听卫庄道:“既然你说你是韩非,可有什么证据?” 韩非吞咽了两下:“我不明白阁下的意思。” “呛”一声响,韩非的眼睛骤然睁大了,只见他喉口赫然抵了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那剑身利齿错布,一看就是见过不知多少血的凶器,卫庄提着剑:“那现在,你明白了吗?” 韩非心头咯噔一下,千般不愿,也只好识时务道:“阁下想我如何自证呢?” “很简单,”卫庄顺势收了剑,他的剑本无论如何也不该朝向韩非,可眼下远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同我说说你过去的事。” 韩非的面上闪过一丝晦暗的神色,焦灼与嫌恶混杂在一起,含混道:“过去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卫庄不多说什么,只单手推开一截鲨齿,韩非没错过剑身上的流光,顿了顿,最后平平无奇地说:“两个月前,我母亲刚过世,我四处凑钱安葬了她……” 卫庄眼皮一跳,完全没想到韩非开口说的居然会是这个,可要是他记得不错,韩非的生母不该在他少年时候就撒手人寰了? 卫庄皱了一下眉头:“那你父亲呢?” “死了。”韩非说得随意。 “你要是不想好好说,”卫庄看着韩非,“我有的是逼供的方法。” 韩非亦看着卫庄,两人对视了片刻,韩非叹了口气:“我父亲的身份,说了只怕你也不信。” “没听之前,何来信与不信。”卫庄说。 “我父亲便是韩国亲王,单名为安。”韩非没想到他最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莫名觉得他与眼前的男人……大约能聊到一起。 卫庄心中一动:“亲王?” 韩非垂着眼,苦笑了一下:“我刚才说了什么?你果然也不信。” “我没有不信,”卫庄说,韩安早年确实是亲王,不过日后凭手段登上了王座,但那也是很多年以前的旧事了,卫庄的目光一转,忽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韩非愣了一下:“六月十九。” “哪一年?”卫庄追问。 韩非疑心这人就是在找茬,但他眼下也没有同人谈条件的立场,还是照实答了:“韩桓惠王二十七年。” 韩桓惠王是韩安的父亲,也就是韩非的祖父,在位一共二十八年,若卫庄记得不错,韩非就是在次年冬天的时候被登基后的韩安接回了王都新郑。 卫庄盯着韩非的眼睛,剧烈的心跳让他几乎有些呼吸困难:“你今年几岁?” 他其实已经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这一切可能吗?韩非的身体依旧是原样,记忆却停留在了距今二十多年前的夏天。 然而卫庄心底又有一个清晰的声音响起,提醒着他连穿越时空这种荒谬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韩非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年纪这种事,他倒不至于有什么可欺瞒的:“十六岁。“ 十六岁,卫庄听韩非亲口说出这个答案,一时语塞,倘若一切都是真的,也难怪韩非当时那么紧张——被一个年纪大了自己一倍有余的男人索吻,少有人会不抵触。 韩非见卫庄沉默,一时又有些拿不准对方的意图,卫庄刚才的几个问题在他眼里,实在都没能得到什么紧要信息,犹豫道:“阁下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安葬你母亲后,”卫庄问,“你都做了些什么?” 韩非想起往事,自嘲地笑了一下,缓缓道:“那时候,家里的余钱也不多,我将屋里稍微看得入眼些的东西都卖了,终于凑够一笔安葬的费用,谁料等三七结束,我清理母亲遗物时才发现,她原来还私下藏了一笔钱给我,写了条子说让我拿去念书……” “她对你很好。”卫庄说。 “是啊,”韩非眨了一下干涩的眼睛,“就没不好过。但母亲在世的时候,我对她却总有些成见……” 他没把话再说下去,卫庄大概也能猜出那会是什么,韩非是韩安的非婚生子,母亲非但没拿到半点名分,还被视作耻辱逐出了家门。这样一对母子的生活,艰辛之处可想而知。 “之后呢,”卫庄问,“你拿着这笔钱上私塾去了吗?” 韩非伸手揉了一下眼睛,真奇怪,这些事,他本不愿对旁人提起,可对上卫庄,开口不知为何就变得容易了许多,点点头说:“其实,那笔钱款还有些不够,不过私塾先生知道我的情况,说可以晚几年再补,我很感谢他……” 卫庄想起韩非刚才还对他说过同样的话,问:“说起这个,你今天怎么需要来医馆,生病了?” 韩非滞了一下,轻声说:“我以为……是你把我送到这儿来的。” “是我。”卫庄看着韩非,想起自己其实在同一个少年人讲话,又略微放缓了语气,“我是在问你原因。” 韩非踟蹰了一下,再开口时有些讪讪的:“私塾里头有几个学生说我……和我母亲的事,一度讲得有点难听,我一时冲动……就……” 卫庄扬眉:“就和他们动起了手?” 韩非“唔”了一声,辩解道:“开始只是口角,等先生放课后,他们一路跟我到了巷子里,就……” “我知道了。”卫庄没让他再讲下去,伸手拍了拍韩非的肩膀,此情此景,卫庄其实很想要拥抱,他早知道韩非早先的日子不容易,却从未听其细说过,只是看到韩非骤然紧绷的肩背,到底还是作罢了。 卫庄松了手,韩非又显得自在了不少,于榻上施礼道:“今天的事我在此先写过阁下——” “道谢就不必了。”卫庄说。 韩非还记得卫庄一开始曾说什么“你我之间还这般客气”,他那时听了只觉得莫名其妙,眼下回想,却又觉得十分古怪,思来想去还是问出了口:“为什么?” 卫庄看了韩非一眼:“这么久了,你难道不觉得这具身体和你原来的有什么不同吗?“ 韩非自然察觉了,那时在巷子里他的手背和小臂上原本被揍得尽是乌青,眼下却全消了,此外手型似乎也同印象中有了些许的不同,变得更加节骨分明。 卫庄从一旁的桌上取了铜镜递给他,韩非接来一照,虽已隐约有了预感,心中仍是一惊,喃喃道:“我没想到……”他的脑海一团乱麻,“所以我这是……到了未来?“ 卫庄从他手里取回了镜子:“或许你只是忘记了一些事情。” “你是说,失忆?”韩非有些茫然地看着卫庄。 卫庄望着韩非那对清澈而明亮的眼睛,情不自禁又有种想要亲吻的冲动,但眼前人并不是他的爱人,至少现在还不是,他点了个头,转身朝外走去:“我去请大夫来。” 很快大夫又替韩非把了一回脉,确定是并无大碍,只开了些安神的方子让人回家煎药。 卫庄接了方子,手下已有人跟去前厅结账,韩非还没完全消化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一切,待厢室内再次只剩下他与卫庄时,低声问道:“接下来,阁下有什么打算?” “卫庄。”卫庄说,“这是我的名字。” 韩非作了揖:“原是卫庄先生。” 卫庄沉默了片刻,到底没对这个称呼说点什么,只道:“我打算回城外的别院。” 韩非心头突突,可卫庄已经送他来了医馆,他也做不出再让人帮忙再寻个住处这样没脸没皮的事:“不知卫庄先生可否留个地址,我日后好登门奉还今日问诊的费用。” 卫庄看着韩非:“你不与我一道吗?” 他早已暗中定了主意,就算韩非拒绝,也将人点xue后带回暗桩。 韩非无可奈何地承认他目前似乎也再无别的去处:“若是方便……” 卫庄见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笑了:“那你还不从榻上下来,是想要我再像来时那样抱你一回吗?” 韩非猝不及防听到卫庄来时抱着他来的医馆,耳根一时竟有些发烫,掀开毯子站起身来,不料胸前忽而一阵酥麻的触感。 他本就泛粉的耳廓瞬间更红,几乎就要滴出血来,余光一瞥卫庄,见对方挥手示意他自便,便背过身摸了把胸口的位置,隔着衣料,率先摸到的竟是一条细细的长链。 韩非不清楚那链子究竟是什么,加上还有卫庄在场,心跳一时得快要蹦出胸膛,卫庄看韩非的神色,哪里还会不懂,忽起了一计:“对了,你好像还没有问过我,我们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韩非咽了咽口水,自他意识到胸前的坠物以后,那酥麻感便愈发明显了起来,叫他根本没法忽视,只好暂时放下手,忍着羞耻问:“那就请教卫庄先生。” 卫庄此前何曾见过韩非这般青涩又拘谨的模样,何况这回韩非过来时两人还未曾做过,一时又有些心猿意马:“说是爱侣,你信么?” 韩非迟疑了一下:“我们……两个男人?” 要是他没想错,刚才镜子中“自己”的模样虽肯定及了冠,但怎么看年纪也不会很大,和眼前的卫庄比,两人间或许有个十来岁的年龄差距,这样的配对,说眷侣,未免也有些有违常理。 卫庄打量着韩非的神色:“看来你不相信?” “不,”韩非把卫庄今日为他做的事记在心上,并不想这么快就当面违了卫庄的意,“我只是……” “无论如何,”卫庄的眉梢动了动,“你胸前的东西总是真的。” 韩非一臊,就听卫庄道:“我也不妨换个说法,你我之间,就是我每晚替你摘那胸饰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