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扬州城的中秋，一月前已经有人在布置，到了中秋灯火这一晚，无比隆重。 整个城里都点着花灯，亮如白昼，男女老少手里也提一盏关于月圆或小兔子形状的灯，一面逛集市，吃月饼，一面与同行的友人聊天，好不热闹。 比起华贵的天香楼，宴与朝更喜欢这样的集市，更自在，也更温暖。 他前一日已服下续脉丹，现在看起来与常人无异，胸口的刀伤也都悉数结疤，夜晚钻心的痒，宴与朝很是熟悉，是伤口在愈合的征兆。 苏客逍领着宴与朝穿过集市，买了一堆吃食，然后又带着宴与朝上城楼。 踏过一层一层的台阶，前头绵延不止，二人才走了一半，苏客逍有些后悔为什么非要订这城里最高的位置，光是爬台阶就爬得他万分狼狈，那边宴与朝倒是气定神闲，甚至还略带笑意看他。 “休息会、休息会，反正月亮不会跑，让我歇会。”苏客逍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也不顾他浅白的袍子会不会弄脏。 “你怎么体力这么差。”宴与朝心情很好，眉眼含笑“这还未过半，你不会就打算在这里赏月吧？” 目光穿过城楼上的栏杆，也是可以看到中秋的圆月的，苏客逍有些不服“这里也能看到呀，哪里赏月不是赏？” 宴与朝也坐在他身边，抬眼去看天上那轮圆月，繁星点点，天空暗而清透，没有一丝乌云挡住月光，看起来明天又是个好天气。 “我第一次在江南过中秋。”宴与朝道“江南天气很好，比大漠好，也比苗疆好。” “你喜欢可以留下来啊……”说到后面，苏客逍的声音越来越弱，有点底气不足。 “不行。”宴与朝摇摇头，盯着那轮明月，喃喃道“有人在等我。” “是很重要的人吗？” “嗯。” 苏客逍有些失落，不敢继续问下去，转了个话题“大漠是怎么过中秋的？” 宴与朝一愣，现在这个时候，陆迢他们会像中原这样吃月饼赏月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苗疆怎么过中秋。”宴与朝道“苗疆会唱歌，会和人合奏，如果你喜欢他，就在中秋夜给他用虫笛吹一曲，如果他和的话，就是答应了。” 宴与朝有一年的中秋是和宴同暮过的，那时南疆的山下非常热闹，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宴与朝又是个坐不住的人，他偷偷溜下去看苗疆人的中秋活动，到了半夜才溜回宴家。 结果正好撞上宴同暮在月下吹笛，那股幽香忽远忽近，他身长玉立，乌黑的发编成苗疆特有的样子，上缀银饰，眉眼微垂，看不见那双幽深的眼。 宴与朝偷看了很久，只觉得他真如谪仙一般，让自己挪不开眼。 “听起来很不错。”苏客逍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此刻他有点后悔自己什么乐器都不会。 二人并肩沉默了一会，休息够了，苏客逍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壮着胆子冲宴与朝伸手“走吧？” 宴与朝看着面前那双修长细嫩的手，他下意识又想拒绝，但身体却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是微带汗意的暖。 苏客逍抓着他的手，像是得到了什么鼓励似的，拉着他一鼓作气跑上了顶楼。 顶楼有家仆预先布置好的桌子软垫，还有果盘点心，以供二人赏月。 苏客逍又瘫在软垫上，但不肯松手，宴与朝无奈道“你要坐，我也要坐，你这样牵着我怎么坐下？” 苏客逍这才不情不愿地把手松开。 此处是扬州最高的楼之一，赏月最佳，视线一览无余，甚至可以仰在软垫上，那月仿佛就在眼前，伸伸手就能摸到。 苏客逍倒了两杯酒，自己喝了一杯，一张脸微红，盯着宴与朝。 宴与朝问他“你看着我做什么？” 苏客逍只会傻愣愣的笑“下个月是我第二个十八岁生辰，你会陪我吗？” 宴与朝却问“为什么是第二个？” “唔…”好像意识到说漏嘴了，苏客逍有些苦恼，但看着眼前的宴与朝，眉头又渐渐舒展开“我和弟弟是双生子，我爹觉得不吉利，便托人买了药，想只留一个。”一边说时，苏客逍有点委屈“哪不吉利了……” “我娘是不肯的，但还是把药吃了，后来大流血，我爹找遍全城都没有找到能治的大夫，后来来了个老道，说我爹这样做是逆反天理，是会有报应的。”苏客逍又倒了杯酒，捧着酒杯慢慢喝完。 宴与朝想起那宴家的双生子，逆反天理，报应吗…… “奶娘说我爹当时都吓死了，跪下来求老道救救我娘，老道便给了我爹一枚丹药，还烧了符水吧，我不懂这些，反正吃下去，我和弟弟就保住了，我娘也保住了。” “那这老道可以说是你们家的救命恩人了。” “是啊。” “现下何处？”宴与朝倒是对这样的神人有些兴趣。 “不知。”苏客逍喝得微醺，趴在桌上看着宴与朝，一面盯着他看一面又说“但是他让其中一人自小就离开家去学武，十八岁才可归来，说是可以挡一个大劫，还要过两个十八岁才行，我身体差，阿爹就让弟弟去了。” 后面的事情倒是越说越玄乎了，宴与朝半信半疑，这苏客逍怎么看都是少年模样，怎么可能和自己年龄相仿呢。 但其实苏客逍就算是喝得酩酊大醉也不会说出口的事是，去年生辰时弟弟已经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他大为不满，放出话来说今年一定和弟弟一样高，所以派人缝制了一件金蚕玄衣，留作今年穿。 结果……倒是给宴与朝穿了。 “原是这样。”宴与朝道。 “宴五，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我？”借着酒意，苏客逍问。 这话倒让宴与朝不知怎么回答了。 他一直认为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如果说讨厌其实真的算不上，苏客逍是个没有心机的人，宴与朝在他身边其实很放松。 “为什么这么问？” “你一直在拒绝我，什么都不要。”苏客逍说这话的时候委屈极了，一双眼映着月光“你是不是怕欠我的？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城楼上的风很大，吹得宴与朝渐渐有些冷了下来，他忽然沉了脸，想起自己身上的任务。 “没有。” “你看，你又是这样的表情。” 宴与朝只当他是喝醉了，不回那话，兀自从盘前拿了个月饼。 苏客逍还是愣愣地看着宴与朝，眼底有些失落。 出乎意料的，这个月饼看起来齁甜，宴与朝已经预料到它的甜度了，却没想到入口是香甜松软的，伴着花香一同入嘴，一点甜腻的感觉都没有。 “这月饼…还不错。”或许是想打破两人的僵局，宴与朝忽然道。 苏客逍听见了，把脸凑过去，就着宴与朝刚刚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吧唧吧唧咽了下去。 宴与朝“……” 然后把剩下半块都给他“那你多吃点。” 苏客逍酒量不好，但也不至于几杯就醉，借着喝醉胆子大，敢做一点平时不敢做的事。 但最多也是吃一口他吃过的月饼了。 苏小少爷极委屈，又难过，只得拽着宴与朝嚷嚷个不停，忽然看见他腰间有一支笛子，又撒泼打滚要宴与朝给他吹。 宴与朝拗不过他，只得摘了笛子横在嘴边，吹奏起来。 桌前苏客逍给他倒的酒，一滴未喝，有风吹动，吹散了杯里的一轮满月。 吹得依旧是引蝶的曲子，能够舒缓镇静，很快苏客逍就不闹了，躺在软垫上静静听着。 但不知怎么，一边听，他那双秀气的眼就不住流泪，还好宴与朝看不到躺下去的他，他吧嗒吧嗒掉着泪，看着天上那近在咫尺的明月，心里在想，为什么这月亮那么近，却摸也摸不到。 ＊ ＊ ＊ 二更时分，两人才从高楼下来。 扬州城的中秋夜会已经快要结束了，只有一些还在收摊的小贩，稀稀拉拉的，花灯也都吹熄了，往下看去是一片黑暗。 苏客逍提着一盏兔子灯，和宴与朝下到楼底，忽然听见墙下有人的哭泣声。 拐过去一看，便看到一个守卫模样的人正靠着墙擦眼泪。 苏客逍见他身高八尺，一身银亮铠甲，俨然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怎么中秋夜哭得这样伤心，以为遇到了什么难处，便走上前去问他“守卫大哥，中秋夜你怎么独自在这哭泣？” 那守卫哭得忘情，没注意到有两个人，突然被这么一问，连忙直起身，慌忙把眼泪擦干净，又执起长枪，努力装作没事人的样子“没什么，这么晚了你们早点回去吧。” “中秋夜还在值守，真的很辛苦了，若有什么难处可以和我们说一说，也许能帮助你。”苏客逍诚恳道。 不知是因为苏客逍那张脸太过柔和，没什么攻击性，还是那守卫着实伤心无人诉说，听见苏客逍的话，眼睛一红，又落下泪来。 原来那个守卫是家中老大，但弟弟meimei都早夭，母亲因为伤心也去世了，他年少参军，归来时家中只剩下一个年迈老父。 可父亲年身体也不好，上个月卧病不起，中秋前夜便撒手人寰，可因最近不太平他还要在城中巡逻，请不出假来，实在是难过。 如今中秋佳节见他们都团圆，自己却无处可归，难免伤感，只得等灯会散场了，躲在角落哭一会儿。 苏客逍也没听过这样的惨事，一时有些讷讷，只得宽慰道“这……你也太不容易了，不要太伤感，生活总会变好的。” 但也只能说一些浮于表面的安慰话语，并给了那守卫一些银两，让他好好安置父亲的尸骨。 回去的路上，宴与朝却有些沉默。 苏客逍说“既然没有家人了那更要坚强一些，这样未免有些软弱。” 宴与朝却说“人到伤心时总会落泪，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不是软弱，只是觉得没有了根系，像浮在这个江湖上一样。” 苏客逍歪着头去看宴与朝，非常不理解“既然是浮萍，那便随波逐流，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如果是我，应该会变得更勇敢才是。” 宴与朝却不想再说了，只是笑笑“也是。” 苏客逍没有受过苦，是在家里的宠爱下长大的，这样失去至亲的痛苦是他想象不出来的，因为一切唾手可得，因为身后有无数条退路，所以即便是失去了，他也可以体面的对待。 他和宴与朝是两种人，两种截然不同的人。 宴与朝有些难过，如果他可以嫉妒苏客逍就好了，如果他不曾在客栈救下他就好了，如果不接触而是在入住苏宅的第一天动手就好了。 那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犹豫了。 可是，苏客逍说中秋夜的时候，那么期待，他又忍不住在想，那就等中秋过去吧。 可是中秋过去了，他又在想，再缓缓吧。 他是无辜的，他本该无忧无虑的。 可自己也不想死啊，宴与朝也想回去，回明教去，回到爱人身边去。 他羡慕那时龙门客栈里每一个能自报门派字号的弟子，在他看来那不是靠山，那是归处。只要这个任务成功，他就可以像每一个普通的明教弟子一样在明教立足。 宴与朝坐在窗前擦刀，桌上的小布袋软塌在一旁，滚出仅剩的两颗药，漆黑的刀背上，一双眼杀意盎然，森冷入骨。